勃海王事件发生后四年,十五岁的灵帝册立宋氏为后。先前遇害的勃海王刘悝的宋氏妃子,也就是宋皇后的姑母。王甫惟恐遭到报复,于是他便暗中策划诛灭包括皇后在内的宋氏一族。
由于父亲交代过,因此曹操立即返回了顿丘县。此时,他擅离职守一事已经到了上级想要追究的关头,而他自身则似乎很喜欢这种处于紧张状态的滋味。
中常侍张让事后向曹操之父问起。
--你当初何不干脆将儿子送入宫为宦?
--哪有可能?家父也是宦官,所以小犬从来就无意为宦。况且小犬自幼性格刁钻,常令我煞费苦心。
曹嵩辩解道。
当时,士大夫阶级跟宦官之间的对立情况十分严重。士大夫阶级自称为"清流",而将宦官称为"浊流"。宦官则称士大夫为"党人",意味着组党专门向皇上呈谤书的一群人。
首都洛阳"太学"中的书生是反宦官的中心。他们专门揭发宦官的丑闻,公布天下。
距今十二年前的延熹九年(公元一六六年),爆发了第一次"党锢之狱"。
任河南尹(首都长官)及司隶校尉(首都警察长官)的李膺对不法事情采取严厉手段,令贪官污吏为之惊悚。张让之弟张朔遭处死,众宦官因而人人自危,于是联合起来专寻硬派官僚的过失,拼命加以反击。众宦官利用皇帝(桓帝)宠信之巫师的弟子名义,上书弹劾党人。
〔李〕膺等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
以李膺为首的二百余名"党人"因而遭到逮捕。然而,经调查,反倒发现宦官为恶的众多丑闻,使得宦官大感恐慌。此外,舆论也一面倒地支持"党人"。其中甚至有度辽将军皇甫规自言"我亦有资格受逮",以未遭逮捕为耻。
经由窦皇后之父窦武的调停,翌年六月,皇上赐下恩赦令,二百余名党人全获释放。虽获释放,但仍受"终身禁锢"之罚,这并不是指人身监禁。在当时,所谓的"禁锢"是指永远禁止为官之意。
后来,外戚窦武策划诛灭宦官,不幸事败,与太傅(天子的德育师傅,乃名誉职,位在三公之上)陈蕃同遭杀害。时值第一次"党锢之狱"后的三年。
众宦官认为前次的处罚过轻,因此这次采取了恐怖手段。他们将窦武、陈蕃的首级送往洛阳,并处死党人百余名,另外禁锢六七百人,而遭投狱的太学生更高达千人以上。党人的五亲等以内亲属及门生中,凡有任官者皆遭免职处分。
李膺也在这次事件中遇害。张让为胞弟报了大仇。
遭逮捕的党人都以"三木囊头"加身而投狱。所谓三木是指首枷、足桎及手梏,除了三木以外,并以布袋罩头,竭尽屈辱之能事。当然,也免不了遭到拷打。
这一恐怖手段总算奏效,表面上不再有抨击宦官的声音,但也只不过是化明为暗罢了。反宦官势力反倒因此而凝聚及强化。众宦官也知道这种状况,以致神经更加紧张。
对曹操翻墙而入的行径,张让当然不免会视为是一种反宦官的行为。
如今是宦官当道之世。在官场上,或许有人不巴结宦官,但却没有人敢跟宦官敌对。
众宦官虽因得势而得意扬扬,但却也畏惧潜伏的反宦官情绪会再度爆发。洛阳的太学中已有诸多牺牲者,然而,学生又开始酝酿另一场奇妙的运动。他们摘出儒学经典中的字句,请朝廷释义。
例如,《孝经》的开宗明义章就有著名的一节曰: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毁伤身体之罪分为意外及故意两种,到底何者为重?书生们以这个问题逼朝廷做解释。这显然是一种露骨的反宦官运动,但因当时的典籍都是手抄流传,其中的讹字不少。所以士大夫经常会集体要求朝廷阐明何者为正确。儒家典籍中字句的问题只是一种手段,真正的目的是想要突显出宦官实为反儒者。
由于士大夫所提出的是神圣的字句问题,因此没有理由可对他们施加处罚。
先前朝廷曾将六经(《孝经》、《书经》、《诗经》、《礼记》、《春秋》、《论语》)的全文刻于石碑,竖立在太学的讲堂前。意思是以此为范本,但有疑问,则以碑文为准。刻文立碑系由当代首屈一指的大学者蔡邕主持并校对,于三年前大功告成。蔡邕是曹操的授业恩师。
处于这样的时代,士大夫亦须明哲方能保身。
返回顿丘县后,曹操便开始埋首于职务中。
有一天,他的父亲遣急使捎来信儿说:
--火速前来洛阳。
他的父亲原本不喜欢曹操留在洛阳,因为不知道他会惹出什么事端来。只要曹操留在顿丘县,纵然闯了小祸,也比较容易摆平。若是在洛阳,因引人瞩目,恐怕比较难以庇护。
(到底何事?)
曹操歪着脑袋思索。
前来顿丘的使者是父亲最信赖的朱绪,平素皆随侍在父亲身侧。若是普通信息,应该不至于派朱绪前来传达。
(显然是相当重要的事……)
曹操心里有数。
"小的不跟公子同行。"
朱绪说道。
若是曹嵩的得力心腹朱绪跟曹操同行,明眼人一看便知事情非同小可。
"请不要赶路。就跟平常一样,当作是一趟随性之旅。"朱绪又道。
"明白了。"
曹操感到一阵振奋。看来果然是一件极机密事件。
"伯喈先生的死罪获减一等。"
朱绪改变了话题。伯喈是蔡邕的别名。蔡邕因遭中常侍程璜弹劾而被判"弃市"(处死并弃于市)之刑,但经同为中常侍的吕强极力搭救,故而幸免一死。
"如此甚好!"
曹操为恩师感到高兴。
"跟族人一道被流放到朔方(北方)。"
朱绪又说。流放生活虽然艰苦,但只要保住性命,总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对了,朱翁往何处去?"
曹操问起。既然不跟自己同行,那当然是另有要事待办。
"小的要往北方去。"
朱绪略显犹豫地答道。
从东郡而言,洛阳位于西南方向。
后汉的洛阳经常被拿来跟前汉的长安相提并论。古时《汉书》作者班固写有《两都赋》,和帝时,张衡写有《二京赋》。总之,朴素的洛阳经常被人用来跟华丽的长安做对比。
不仅首都不同,到了后汉,时代思潮也变得较保守。举例而言,在前汉,三公是大司马(国防首长)、大司徒(丞相)及大司空(监察首长),到了后汉,大司马改回旧名太尉,大司徒与大司空则去掉"大"字,成为司徒及司空。因为"大"这一形容词在后汉不讨喜欢。
然而,随着岁月流逝,建国当初的朴素风气也逐渐转为奢华。据传,张衡作《二京赋》,目的就在于讽刺自皇帝以下王侯贵族的奢靡之风。
一接近洛阳,确实便可感受到那股华丽的气氛。
曹操故意装出一副悠闲模样,翩然进入洛阳。
洛阳城东西七里,南北九里。周围三十余里,跟周围六十五里的前汉长安城相较,大约只有一半大小。洛阳城内又有南宫与北宫两座宫殿,占了全城面积的一半。加上城内还有各官衙,所以一般平民的住家大都建在城外。一接近城墙,便可说已经来到了洛阳。
被称为南市的大市场也在城外。
"灵台"是天子观天文、问天意的处所,也位于城外,它的东边便是反朝廷运动的重镇"太学"。
太学的门外立有四十六面大石碑,上头刻有曹操的老师蔡邕所书之六经(一说五经)。
十数名书生正围在四周抄写碑文。虽然曹操恨不得尽早知道父亲将自己唤回的用意,但又不能显得过于急促而启人疑窦,所以便暂停脚步对着石碑眺望了一会儿。
恩师蔡邕的死罪获减一等而遭流放朔方。其中的理由也是荒诞不经。
这年,发生过若干妖异现象。
六月丁丑,一股黑气从天子居住的温德殿东庭冒出,长达十余丈,形状似龙。
七月壬子,有青虹出现在南宫的玉堂后殿庭院。
天子以之相询,蔡邕答曰:
"臣伏思诸异,皆亡国之怪也。天于大汉殷勤不已,故屡出祆(妖)变,以当谴责,欲令人君感悟,改危即安。"蔡邕并呈表上奏,指责三公不该听信小吏的荒唐言语。
将作大匠(宫廷建筑总管)阳球素来与蔡邕之叔卫尉(宫门警备长官,为九卿之一)蔡质交恶,常常想要陷害蔡质。
蔡邕的上奏无非是借妖异之说规劝皇帝罢了,但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可解读为口出亡国之言并诽谤诸臣。
--蔡邕有求于大鸿胪(典礼及宾客接待总管,九卿之一)刘,遭拒而怒,故与其叔合谋中伤诸臣。
朝臣中有人上奏皇帝。当然,这是出于阳球的唆使。阳球是掌权宦官中常侍程璜的养女婿。
在蔡邕的奏折中,指名道姓地力陈小人居官的危险性,其中不乏受灵帝宠信者。
昏庸的天子因宠臣受谤而大为震怒,所以采信朝臣弹劾蔡邕之辞,下了一道敕旨。
--仇怨奉公,议害大臣,大不敬,宜弃市。
宦官中也有形形色色的各种人。像吕强就是个典型人物,此人从小黄门晋升至中常侍,在众宦官受封为侯之际,他被封为都乡侯,但却坚辞不肯受。吕强挺身而出阻挡蔡邕受刑。最后,灵帝将蔡邕的死罪减一等,理由是:
--文章出众,杀之可惜。
"嗯,我不可在此处叹气。"
曹操喃喃自语,同时窥视了一下周围。
(看来我当不成奸贼了。)
他在心中暗自说道。
--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
他时常会想起许劭的话语。虽然不信面相之说,但这句话却不可思议地经常盘旋在他脑海中。
"到安处亭说话。你可先去,为父随后就到。"曹嵩对刚抵家门的儿子劈头说道。
曹家的庭院中有座假山,其上有一亭。既是亭,四周当然无墙。
亭前挂着这方匾额,是蔡邕伯喈手书。在五十年前左右张衡所作的《二京赋》中,有一以长安为豪的凭虚公子,另有一为洛阳辩解的安处先生。"凭虚"(凭之以虚)及"安处"(处之以安)都是虚构的名字。
为亭取此名者是已故的大长秋曹腾。当时佛教尚未普及,但在前来洛阳的西域商人中有佛教徒,为了他们而兴建白马寺。
曹操的祖父喜欢召西域人前来谈话。晚年,每每选择此亭与西域人晤谈。架妥梯子,拾级而上,上面有一小室,由于耸立假山之上,故可越过墙头瞧见外面。
这是个眺望景色的好场所,但曹操心知,此处更是方便密谈的绝佳地点。
由于四周无墙,所以没有遭人窃听之虞,再者一抽掉梯子后,任谁也爬不上来,可说是个完全隐密的小室。
"为父要说的话极为机密。"
曹嵩压低嗓门说道。对曹操而言,既然选在安处亭说话,即使父亲不明说,他也知道事关机密。
"红珠有孕了。"
极机密话题的开场白却是如此普通的一句家常话。
"那是喜事。"
曹操答道。
红珠是曹操的堂妹,嫁给贵族宋奇为妻。宋奇是执金吾(京师巡逻大臣)宋酆的儿子,其妹在建宁四年(公元一七一年)被册立为皇后。
孩提时,曹操极喜欢红珠,因此曾与父亲起争执。
--为何不能娶红珠为妻?
--何须多问?同姓不婚,红珠也姓曹。
父亲没好气地答道。"同姓不婚"是儒家伦理中的常识,也是不变的铁则。同姓若结婚,便无异是禽兽行为。
--爹原本姓夏侯。孩儿也可恢复夏侯之姓,如此不就可以娶红珠了?
曹操说道。其父大发雷霆。
--难道你不知人伦吗?
因父子争吵严重,此后,曹操便绝口不再提起红珠之事。
曹家很快便让红珠嫁进了宋家,因为担心曹操不知会使出什么花招。
不久,曹操也娶丁氏为妻。丁氏容貌与红珠有几分神似。
红珠有了身孕。这跟机密要事之间一定存有某种关联。
"为了生产,红珠要返回娘家来。"
曹嵩又道。
"谯县吗?抑或洛阳?"
曹操问道。跟曹操家一样,红珠家在洛阳与谯县都有屋宅。
"谯县。理由是在谯县有高明大夫。"
"然后呢?"
曹操听得出父亲的话中似乎另有隐情。
"明晨,红珠会乘犊车(牛车)出上东门。你可备妥安车,在洛阳与偃师之间等待。就说是从谯县前来接人,将红珠移往安车上,并打发犊车的随员回洛阳。你听明白了吧?""事先已经说妥了吗?"
"不。"曹嵩摇摇头。"犊车的随员都是红珠娘家的仆人,所以应该认得你们二人。他们一定会放心将红珠交付给你。""二人?"
"你带阿仁去。他虽然年仅十四,但已堪大用。对方见他是稚童,大概不至于怀疑你。""怀疑孩儿什么?"
"怀疑你尚未能忘情红珠,而想要趁其返乡生产时在中途劫人。""且慢!爹此言究竟何意?"
"为父稍后再做说明,此事攸关红珠性命。你从前不是喜欢红珠吗?量必不忍坐视红珠遭到杀害。""遭到杀害?"
"除非她消失,否则必然遭到杀害。为父原本也想要搭救其夫宋奇,可惜已事不可为。虽然遗憾,但为父却必须遵守承诺。""是宋皇后出事了吗?"
曹操问道。
曹嵩颔首。
"事出突然。此刻虽尚未出事,但近日内必将有事。皇后与其家族尚且不知。""爹又是如何得知?"
"张中常侍偷偷告诉为父。为父发下重誓,除了搭救红珠以外,决不另图他事。"曹嵩轻叹了一口气,才又继续说下去。
"士大夫与宦官彼此对立。而士大夫之间、宦官之间也各有纷争。不论士大夫或宦官,一旦心生怨恨,则无法阻挡。此事的根源是起于距今六年前,熹平元年(公元一七二年)的勃海王事件……"曹嵩闭上双眼娓娓道来。
勃海王刘悝是先帝(桓帝)的同母胞弟,受封于跟郡相当的大国,但其人品性不良。
--外聚剽轻不逞之徒,内荒酒乐,出入无常,所与群居,皆有口无行,或家之弃子,或朝之斥臣……
这是他遭弹劾的罪名。
他跟无赖之徒厮混一处。往来者皆家族中的弃子及遭到罢官之人,成天饮酒作乐。
上书弹劾者是北郡中侯(城门屯卫官)史弼,此人胆敢弹劾御弟,也不愧是个鲠直之士。
桓帝不得已,便将勃海王贬到瘿陶县。原本是大郡郡长,一下子遭贬为县令,收入当然骤减。
但二年后的永康元年(公元一六七年),桓帝再度封胞弟为勃海王。两人系同母所生,桓帝疼爱胞弟也是理所当然。
在胞弟复封为勃海王之后不久,桓帝便告驾崩,年仅三十六岁。虽然后宫宫女有五六千人之众,但桓帝却无所出,因此,十二岁的解渎亭侯刘宏才被迎立为帝,也就是当今的灵帝。
当初刘悝被降为瘿陶王之后,频频活动试图恢复原有爵位,其手段便是透过中常侍疏通。他拜托中常侍王甫,许以五千万钱谢礼。然而,他的复位却是靠桓帝的"遗诏"而得。这是先帝旨意,非王甫之功。至少勃海王刘悝是如此认为,故而不肯依照前约付钱。
宦官之间酝酿着危机重重的斗争。中常侍郑飒、中黄门董腾跟王甫系敌对关系,而与复位的勃海王亲近。与当今天子灵帝相较,刘悝是先帝的同母胞弟,血缘更近皇统。若能拥立勃海王登基,则郑飒在宫中的地位将达于顶点。洛阳与勃海相距甚远,往来全赖使者。王甫察觉此事,便向尚书令举发。
由于证据确凿,刘悝被迫自杀。他的妃妾十一人、子女七十人、伎女二十四人皆入囹圄。此外,朝廷所派去负责监督的"相"也因失职而遭诛杀。
勃海王事件发生后四年,十五岁的灵帝册立宋氏为后。先前遇害的勃海王刘悝的宋氏妃子就是国舅宋酆之妹,也就是宋皇后的姑母。
王甫惟恐遭到报复,因为他正是造成勃海王满门灭族的罪魁祸首,此事人人皆知。他因举发大逆有功而封侯。于是他便暗中策划诛灭包括皇后在内的宋氏一族。此事自须慎重且要做得既迂回又天衣无缝,所以必须获得受皇帝宠信的宦官支援。张让便成了阴谋的主角之一。
--左道祝诅。
这是一条不赦死罪。意思是利用诅咒杀害他人。最常见的方法是用铁钉钉人偶,但只要有心,任何人都可以凭此捏造证据。
宋皇后似乎不受皇帝宠爱。阴谋者要借助后宫宫女之力也并非难事。
陷害皇后的计划终于接近付诸实行的时刻,张让事先透露给曹嵩知晓,因为他想起曹家之女嫁给了皇后之兄宋奇。
这都是那个信封发挥的功效。也正是为了防备这种时刻,曹嵩才特意地让儿子带着那张"纸"给张让。张让收了好处,遇到与曹氏有关的大事,便会尽力而为。
--宋氏一族已回天乏术,但我或许可设法帮助曹家之女。
张让先是如此说,但之后却又捎来紧急信息:
--事已不成。换作平时,曹家之女当可获救,但听闻已有身孕。既然肚中怀有宋家骨肉,则我亦无能为力。遗憾之至……
曹嵩却仍不死心。
最后,张让只得说道:
--要救宋奇之妻惟有一法,就是让她消失。设法让她被人掳走而不知去向。
--被人掳走?
曹嵩先是反问道,紧接着脑中便反射性地想起儿子曹操。他将此事告诉儿子。
"为父认为此事惟有你能办到。原本想托朱绪,但此次不成,惟恐反将事情闹大。终究还得仰仗你。""孩儿必当尽力而为。"
曹操的膝头在不知不觉中向前伸出。他感觉到心中油然生出一股热情。
"其实张中常侍提过要推举你当议郎(参与、策划宫中评议之官)一事,目前只得暂缓。凡跟宋氏有关者,不分亲疏,全都会遭罢官。为父也得暂卸司隶校尉一职。"曹嵩说道。
"那么孩儿也必须下野了。"
曹操的语气听起来倒像透着高兴。如今不但升迁议郎无望,连现任的顿丘县令亦将不保。
"不仅下野,还必须藏身。在这段期间,你应该用心学问。张中常侍打算伺机以精通古学之由推举你当议郎。由于上次之事,张中常侍似乎对你印象很好。""古学?"
古学漫无范围。任何学问都可包括在内,但依常理推断,应该是指儒学。
"这是好时机,你应当选一门学问去钻研。"
言讫,曹嵩便起身。安处亭的密谈至此结束。
曹嵩亲自将收起的梯子放下,然后往下爬。朝着父亲的背部,曹操突然开口。
"那么孩儿就研究《孙子》吧!"
"《孙子》?"
曹嵩回过头来,皱起眉头。《孙子》是部兵书,而士人所读之书却都是以儒学为主流。
(莫可奈何!)
曹嵩边摇头边往下爬,那背影似乎透着这一神情。
"《孙子》不也是古学吗?"
曹操说道,同时跟在父亲之后爬下梯子。
所谓"安车",是指坐乘的马车。当时,一般的马车皆采立乘方式。安车上铺有草席,亦备有靠枕,系专供妇人及老人乘坐的车辆。
曹操立即赶往偃师,备妥安车等候红珠一行到来。
来自洛阳的一行事先并不知道会在中途换车,但一见到曹操,倒也放心地让红珠移往安车上。
"我等可以转回吗?"
随行护卫唠叨问了几次后,便打道回府去了。
曹操的身旁跟随着十四岁的曹仁,这让护卫放心不少。这一幕看起来完全像是合家团聚的情景。眼前的童稚少年就是日后在荆州跟关羽激战,并获得最终胜利的大司马曹仁。他的顽皮本性早已让家人头疼不已,被认为是全族中最酷似曹操者。
"哦,吉利前来迎接?你一出现,难道别人不会误以为要劫人吗?"孩提时,红珠常瞒着双亲跟男孩一块玩耍,在为人妻之后,说起话来仍是心直口快。
"这辆安车为何没有朱轮?"
红珠边抱怨边上了车子。富贵人家的车轮都涂有红漆。至于公侯家族,则在朱漆中另饰以斑纹。
"姑且忍耐。如果使用朱轮安车,会引人瞩目。而现在是要将夫人劫走啊!"曹操说道。
"好香的味道!"坐进车中的红珠说道。"焚香莫非代表吉利的心意?""不是。拜托,叫我孟德吧!"
曹操与曹仁骑马跟随在安车之旁。在同族青年的护卫下,红珠显得心情完全放松下来。她原本在曹家自由自在长大,嫁入讲究规矩的宋家想必是相当受拘束。此刻解放出来,难怪会显得一副高兴的模样。
前汉的安车看起来就像个大箱子,到了后汉,才设有窗户。将窗户打开,便可瞧看外面的风景。红珠打开了窗户,但却不知道车子行进的方向有问题。
御者是从偃师雇来的,口风很紧,像是个可靠的人,不爱多说废话。
一行朝北直去。去谯县应该往南走,故而红珠还以为车子是向南行驶。
原本有一个宋家的侍女从洛阳陪着红珠回娘家,但也让红珠给打发走了。
--曹家的侍女马上就会来到。
红珠信口编了个理由。宋家的侍女似乎负有监视使命,所以让红珠感到不自在。
--没错!此刻人已经来到偃师了。
曹操也在一旁帮腔。
抵达孟津后,红珠方才发现自己是往北走。孟津是黄河南岸的渡口,滚滚黄河就横在眼前。若是往谯县走,一路上并无如此大河。
"咦,这不是河吗?"
红珠讶异道。但声音却远比曹操预期中来得冷静。附近一带,说到"河"就是指黄河。
客栈是事先安排好的,早已备妥三间客房。一行暂时歇脚,等待乘船渡河。
根据出发前曹父的话语,张中常侍已选定时间要废宋皇后并逮捕宋氏一族,而起事时间约莫就在曹操等人抵达孟津之际。对方一时之间应该无暇顾及孟津,所以只要在今天之内渡河,就可确保安全。至于沿途的一切安排,朱绪早已事先打点妥当。
--到了孟津之后,就将真相告诉红珠。
曹父如此交代过。
这是个不讨好的任务。
住进孟津的客栈后,红珠从房间的窗子朝外凝视着黄河。
"这是怎么一回事?"
红珠反覆说了好几次。
"我早已说过。要将夫人劫走啊!……"
红珠张大了眼睛望着曹操。眸中闪出光芒,尖锐的光芒。
"孟德,你喜欢我,对吧?"
红珠问道。
"是的,喜欢。"
曹操颔首。他原想以"嗯"来代替回答,但又觉得那样未免太过懦弱。
"但不是因为喜欢才劫人,对吧?"
红珠追问道。
"嗯。"
曹操迎向红珠的视线,答道。
"皇后出事了?"
红珠又问。
"正是……此刻应该已经出事了。"
"明白了。"红珠点点头,"宋家也在防备王甫,却是晚了一步……""原来你已经心里有数?"
"这次我想回娘家,他却要我寻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藏身,说这样比较安全。"红珠口中的"他"当然是指丈夫宋奇。显然宋家也已经做过最坏的设想。
"总之,先渡河吧!往后的事慢慢再说。"
"孟德也会受到连坐吗?"
"合当遭解职。"
"往后有何打算?"
"哈哈,读书而已。这是用心古学的良机。"
"仅此而已?"
"尚有何事?"
"何不学学如何爱人?"
红珠缓缓倒向曹操怀中。曹操用手搂住她的双肩。她那因怀有宋家骨肉而胀圆的腹部柔柔地压住曹操的身体。曹操感觉到她的腹中有东西在活动。曹操暗想着,应该是胎动吧!
据《后汉书·皇后纪》所载,灵帝宋皇后系扶风平陵人,为肃宗(章帝)宋贵人的堂曾孙。后汉时,皇帝的妻妾只有两种称号,即皇后与贵人。贵人获授金印紫绶,位阶及待遇与王相等。其他还有"美人"、"宫人"、"采女"三种名称,但皆是无位阶的侍女。
宋家的先祖宋昌曾在前汉文帝(在位时间纪元前一八○~一五七年,为武帝的祖父)时任中尉(后来的执金吾),为汉代名门。
在当今宋皇后的曾祖父时代,宋家有女贵为章帝的贵人,宋贵人之子被立为太子,这是因为章帝之后窦氏无出。然而,宋贵人遭皇后嫉妒,被诬以"邪媚道"(诅咒)而遇害。宋贵人之子刘庆亦遭废黜,降格为清河王。之后,梁贵人之子刘肇被立为太子,即是和帝。和帝之母梁贵人亦被窦皇后逼死。
刘庆与刘肇是年仅相差一岁的异母兄弟,两人交情甚好。刘肇(和帝)即位后,兄长庆便经常入宫面圣。两兄弟后来合力诛灭了外戚窦氏,各自为其母报了大仇。在这次诛灭外戚的行动中,皇帝及其兄借重宦官之力甚多,宦官势力因而抬头。
和帝于二十七岁驾崩,由出生后才百余日的刘隆继位,是为殇帝,但在翌年便告驾崩。接着受迎立的是清河王之子刘佑,他在十三岁即位,是为安帝。因此,安帝可算是宋贵人的孙子。安帝之子是顺帝,而顺帝之子在两岁即位,翌年驾崩,是为冲帝。冲帝当然无子,所以迎立勃海王刘鸿之子继承大统,是为质帝。
宋贵人的血统共延续了安帝、顺帝、冲帝这三代。
章帝宋贵人卒于建初七年(公元八二年)。九十六年后,其四世孙灵帝宋皇后也遭到同一命运。
关于宋皇后事件,《后汉书》有着如下记载。
后无宠而居正位,后宫幸姬众,共谮毁(诽谤)。初,中常侍王甫枉诛(诬罪诛戮)勃海王悝及妃宋氏,妃即后之姑也。甫恐后怨之,乃与太中大夫程阿共构言皇后挟左道祝诅,帝信之。光和元年,遂策收玺绶。后自致暴室(后宫的囚室),以忧死。在位八年。父及兄弟并被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