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史涣擒得孙策,押往曹操大营请功。操闻之,大喜过望,问涣曰:“如何得之?”对曰:“程仲德识破敌袭,公明将军命某伏兵相候,擒得敌将在此。”贾诩谓操曰:“孙策乃孙坚之子,江东人望,不可轻易杀之;若能为吾所用,正可分离方博与江东士民之契,胜得十万雄兵也。”操曰:“吾亦爱伯符风流勇猛,当世豪杰,安忍杀之。”便命史涣回宛城交令,一面教带上孙策。
策背绑,昂然而入,睨视操,一言不发。操急亲释其缚,解袍衣之,曰:“属下无知,致令伯符受惊,吾之过也。”再拜延之上座。策并不推让,大剌剌便坐,操便命酒宴相待,操自与众将及众谋士相陪。侍者跪请策洗浴,策森然曰:“不必,请赐酒肉。”操喜,命上好酒、肥鸡、牛羊之属。策旁若无人,弃筷箸,以手就食;酒二坛、肉十斤,顷刻饮食俱尽。食罢,策解操所披之袍,揉搓成团,揩擦油圬,弃诸于地。众将一齐大怒,典韦手按剑柄,便欲发作,贾诩以目止之。
操佯做不见,谓策曰:“忆昔与令尊共讨国贼,指点江山,昨日种种宛在目前,何期已至中年矣!”策闻言曰:“孟德公此言是也。人而忘本者,禽兽不如。”操闻言愕然,良久,曰:“操不才,忝居相国,每思匡扶汉室,一统河山;今奉天子明诏,兴师讨逆,正为解民倒悬,救民水火而来。伯符乃忠良之后,奈何依附方博之辈乎?若能来归,操必奏明天子,以江东全境封之。”策曰:“丞相出言何如此颠倒耶?世人皆知汝托名汉相,实为汉贼,今上破指修诏,令天下共讨之;汝犹不知耻,区区欲以汉室之名,混淆黑白是非;自古掩耳盗铃者,是自欺也!孙策堂堂男儿,岂肯受国贼之封!”贾诩闻言,恐操怒而杀策,急曰:“将军此言差矣!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今天下明主,未有过曹丞相者;将军兵败被持,丞相待之如上宾,更许以江东全境受封,此等襟怀,旷古罕见。将军诚能弃暗投明,上可显耀祖宗,下可全一身之功名性命,岂不为美?何不明忠义顺逆至此耶?窃为将军惜之。”策问曰:“公何人也。”操代答曰:“此吾之股肱,当今智者贾文和是也。”策闻言,仰天大笑,众皆愕然。策指诩冷笑曰:“汝即贾诩乎?公之名,策素仰之。奉仕西凉,从逆李、郭二贼于前,卖主求荣,蹿唆张绣投降于后;而今又投身老贼门下,专一伐心诡算,全无半点君子正气。似汝这等轻易去就、朝秦暮楚之辈,尚敢言何忠义顺逆乎,真世间无耻之徒耳!吾兄方子渊,聪明仁勇,文武双全,英明仁义之名布于天下,岂曹瞒之辈可比耶?自古忠臣不仕二主,吾既陷贼手,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休得多言,可速杀某!”诩闻言语塞,面如土色。
帐下恼了于禁,出而大呼曰:“竖子何太无礼!不信汝真不畏死,可试吾剑!”策叱曰:“鼠贼!要杀便杀,何怒也!吾江东有断头男儿,无屈膝将军!”禁冷笑曰:“狡言轻狂之徒!汝纵不畏死,奈汝属何?今所俘江东败军不下二百人,得皆不畏死乎?大言不惭!”策闻言,向操曰:“但教吾军儿郎有一人肯降时,策亦愿拜倒麾下,别无怨言。”操闻言,急曰:“此言当真?”策扬眉曰:“丈夫一言,快马一鞭!”操大喜,便命众将与孙策辕门相候;自唤过荀攸、于禁,教如此如此,二人诺诺,于是三人一起出辕门,来看受俘江东之兵。
不一时,众俘押至,计其数,得一百九十三人。荀攸出而谓众人曰:“汝等皆无辜草民,各有父母家人,奈何背井离乡,荷枪持刀为叛臣战乎?曹丞相钧旨,有归降者,赏五金,赐归乡里。”连说三遍,无人答言。于禁大喝曰:“再不归降者皆斩!”江东士卒皆嗤笑之。禁又曰:“军有严刑,国有峻法,再不归降者,可领腰斩、剥皮、凌迟、车裂、鼎烹五刑!”言未毕,数中一人出而大呼曰:“愿降!”孙策及江东众人一齐大惊,喝骂之声四起。
操及曹营众将大喜,急命于禁问之。禁得意洋洋,谓投降军士曰:“汝既肯归顺,可禀明丞相,自去领赏。”军士做谄媚之态,虚心谓禁曰:“将军容禀。有机密军情禀告将军,若依此计时,擒方博易如反掌。”禁闻此言,喜出望外,急曰:“可速言之。”军士曰:“此间耳目众多,恐有泄露,敢求将军附耳。”禁恐旁人分己之功,急上前附耳军士口畔,曰:“可悄声言之。”军士于耳畔曰如此如此,声如蚊蝇,细不可闻。禁努力听之,犹不知所云,心下焦躁,曰:“可大声言之。”言毕,附耳更近。军士以唇贴禁之耳,觑其无备,突然张口啮之。禁大声惨呼,耳根见血,欲拔剑刺军士时,仓皇不知柄鞘之所在,旁边乐进、典韦急欲来相救时,军士奋力一扯,禁掩耳倒地,痛极失声,看左耳时,连根扯下。
孙策见状,仰天大笑,江东众人亦长笑不止。策傲然问操曰:“如何?”操知策之志不可回,面色铁青,拂袖入帐。策转谓军士及众人曰:“吾等今日死矣,汝等颇畏乎?”军士大声曰:“杀身以全忠义,固所愿也,何畏之有!”众人一齐大呼曰:“愿与将军同死!”策热泪盈眶,亦大声曰:“正当如此!引刀成此一快,方不负男儿头颅!”众人一齐大笑,声震山野。曹军皆异之。
正在此时,曹营行刑队出,传曹操之意,孙策缢死,余众尽皆斩首。策蔼然含笑,全无惧色,执手与众人一一相别,众皆落泪。或有人做江东军中俚歌,策及众人皆合之。其律慷慨铿锵,有如长枪大戈,金鼓齐鸣。其辞曰:“苍天不仁兮胡为灵,大地泣血兮起狼烟;壮士披甲兮事明主,转战千里兮快平生;子持矛兮吾用盾,君将步兮吾驱骑;同生死兮男儿义,袍泽相友兮骨肉亲;吾将去兮有君伴,赴黄泉兮莫相忘;生死无惧兮慨而慷,吾欲狂笑兮歌一场!”其声悲凉豪迈,动人衷肠,曹营将士闻之,莫不为之动容,为之掩面饮泣。
及行刑时,策谓用刑曹兵曰:“吾主在南,可使吾面南缢之。”曹兵愕然。正待行刑时,一人大呼曰:“且慢!”策视之,操近侍大将典韦也。韦手提酒坛,近前往策便拜,取酒自饮半坛,谓策曰:“吾平生所遇英雄男子,慷慨忠诚未有能过君者。得不能与君驰骋决胜于沙场,平生无限之憾也!愿尽此酒,以偿典韦仰慕之心。”言毕,将酒坛附策;策一言不发,仰脖而尽,曰:“男儿相知,不必隐讳。策谢兄高义,临死有一事相求。”韦擂胸曰:“但有所命,定当粉身努力为之!”策曰:“来日君与吾兄方子渊阵前相遇,相烦转告一言。昔日策欲行悖逆,吾兄有言‘策负博,而博不负策’,今孙策以死报吾兄知遇大恩,愿转告吾兄,天高地厚,手足之情,不曾相忘!”韦闻言,强忍热泪,往策再拜者三,转身直入校场,上马持双铁戟,往来纵横驰骋,愤懑大呼,声震曹营。
策目送韦去,转谓行刑曹兵曰:“为今可也。”面南含笑。行刑曹兵为策气概所夺,垂泪战抖,竟不能缢之。策自引绳上颈,从容赴死,年仅三十五岁。诗曰:“东南有虎将,慷慨小霸王。上阵多勇力,行兵如鹰扬。生死从容事,横眉对强梁。临别吴歌声,千载侠骨香。”江东烈士一百九十三人,一齐面南就义,慷慨吴歌之声至死不绝。
却说操既杀孙策,命于中军立一高杆,悬策尸身于其上示众。荀攸不忍,谏曰:“此等义士,正应厚葬表彰其忠,以示丞相雅量,激励将士忠勇之心,愿丞相熟思之。”操微笑不语。攸欲待再谏时,贾诩笑曰:“公达诚不知丞相之心乎?此诱敌之计也。”攸大惑不解,问曰:“方博智谋出众,安能不识此计?”诩曰:“君真不知方博者也。方子渊谋勇兼备,惜有一短。为人太重情义,军中上至大将,下至走卒,皆以兄弟友朋待之,不是霸主本色。吾料博虽识破此计,亦不忍弃孙策尸身不顾,必率军自来夺之,届时正可引兵张网擒之。”操闻言大笑曰:“贾文和真知吾者也,此见正与吾相同。用计为下,攻心为上,善哉!”荀攸乃悟,深敬服之。
却说博引大军将至新野,前军来报孙策引兵夜袭曹营,兵马已过鹊尾坡。博闻言大惊,谓众将曰:“吾弟好生莽撞!曹操善能用兵,大军轻装远来,夜间岂得无备?吾军必败也!”周瑜纵马上前,曰:“瑜愿引军接应伯符。”博曰:“不必,待吾亲去救应,公瑾可随吾后而来。”于是自引三千轻骑倍道投孙策大营而来,周瑜引兵随后;张飞、郭嘉等引大军在后。
博一路心急如焚,只顾催促三军速行。军马方过新野,探马流星报来,只说孙策兵败,引军深入曹营,掩护败兵逃回。博教再探,一面自引三百骑,快马直奔前锋大营。须臾再报,道吕范战死,孙策鹊尾坡被擒。博闻言,肝胆俱裂,抛下军马,座下浑天雪风驰电掣,只是加鞭狂奔。及至大营,众偏将佐接着,垂泪道孙策宁死不降,慷慨赴义,尸身悬挂曹营中军示众,部下一百九十三人一齐殉难。博闻言,恰似晴天打个霹雳,大叫一声:“痛杀我也。”跌落马下。众军急忙扶起,博仰天大哭失声,曰:“伯符贤弟,休得走远!待吾亲去杀曹贼与汝报仇!”飞身上马,大呼教整点营中兵马去取曹营。众人情知不妥,皆不敢奉命。博大怒,正待呵斥众人时,一骑飞驰直入大营。众人看马上乘者,徐庶是也。庶面色惨白,气喘连连,下马拜博曰:“主公珍重。休得意气用事,愿三思而行。”博见是庶,不免惊异,问庶曰:“如何至此?”庶曰:“庶久随主公,深知主公脾性。吾料若伯符无事则罢,若伯符有失,主公义气深重,不免急欲报仇,一时失了计较,恐中贼人圈套。故孤身快马赶来谏之。”博闻言,复又垂泪曰:“元直正知吾之肝胆也!”众人皆来劝解,博只得下马与庶等入帐。
入帐坐定,博暗思周瑜与孙策总角之交,情谊深厚,而瑜自来体弱,恐其哀痛过度,伤其身心,便传令军中隐瞒孙策死讯,休教走漏。正吩咐间,人报周瑜引兵至,博待起身去迎时,瑜已自大步入帐,急问孙策安危。博与庶等支吾其辞,瑜大声喝问曰:“休瞒吾!伯符已死矣!”博心中又是一痛,不能答言,瑜观其颜色,知所料不差,大叫一声:“痛哉伯符!”口吐鲜血,惨然倒地,气若游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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