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回 庞士元兵走落凤坡 诸葛亮龙归汉宁王








  却说庞统辞了关羽,使关兴为先锋,引五千马军先行,自引步军在后,倍道往广汉而来。军过山岭,路途崎岖。关兴命众军下马,将养马力,休教伤了马蹄,缓缓而行。不过半日,后军庞统赶上,没奈何,只得在山道中慢行。
  行不多时,统见山路丛狭,枯木掩翳,似有所思。乃问归降川中兵士曰:“此地却是何处?”兵士对曰:“此处正取广汉、棉竹大路,名为落凤坡。”统大惊曰:“吾道号凤雏,此处正犯着吾名声忌讳,且又如此险狭,必有伏兵,可速退!”急拨马回转,前军后队一起大呼退兵。正慌乱间,山道上一声炮响,山石动摇,塞绝道路。山左张松、张翼引军杀出,山右法正、张嶷引军杀出,将关兴、庞统军马截做两段。两路不知多少兵马,山侧之上矢石如雨,皆言休教走了凤雏。庞统急欲退时,前后拥堵,四面皆是川兵,关兴等马军不便,救援不得。统引数十心腹,左右冲突不出,长叹曰:“吾不明地理,死于此处矣!”法正见困住庞统,喜谓众将曰:“若除凤雏,折方博一臂也!”正部将赵淳,闻言催马挺枪,乱军中来取庞统。统却是文官,厮杀不得,急欲走时,后路亦是川兵。统见进退无路,拔剑便欲自刎,忽听一声惨呼,一箭射来,自赵淳左颈入,右喉出,当时毙命。统急看放箭之人,单枪匹马,立于山道之侧,英姿勃发,依稀便是孙策。统垂泪曰:“吾料今日必死矣!且魂魄与伯符相见耶?”
  正恍惚间,突听得四下喊杀震天,连声梆子作响,川军后路一齐大乱。乱军中有士卒齐声大呼曰:“江东陆伯言在此!降者免死!”统方知非在梦中,急抬眼看时,杀来无数自家军马,当先一员小将,酷似孙策,枪中加鞭,出入敌群,如狼似虎,骁勇莫当;后军旗号高挑,却是陆逊字样。统大喜而呼曰:“陆都督援军至矣!诸公何不努力死战!”一时关兴、庞统部下皆返身杀来,士气大振。川兵大乱,四散溃逃。法正、张松喝止不住,只得拼死来敌。那厢孙凉杀入重围,会了关兴,二将引兵一齐杀来救庞统,凉一骑当先,正遇川将马忠,战无三合,一枪挑于马下,乱军践踏而死。凉再救出庞统,两路军马会做一处,反将川军围在核心。法正、张松见大势已去,只得引败残军马拼死杀出,残军投棉竹去矣。
  陆逊见川军退去,亦不追赶,只命李异等整点战场,自来与庞统相见。统见逊,再拜而谢曰:“若非伯言远来,统几不得与公等相见矣!”逊大笑曰:“非吾之力,此王上预知公有落凤坡之难也!”统诧异曰:“王上以何知之?”逊曰:“王上心思,岂吾等常人能测?”彼此相顾大笑。庞统又问曰:“阵中单骑杀敌者何人?”逊曰:“孙伯符将军长子孙凉字伯旷者也!”统叹曰:“后生可畏,将门虎子也!”便来与孙凉厮见了,谢过飞箭救命之恩。少时,李异等来报,一阵斩首两三万人,斩川军正偏将佐四十余人。可怜川中精锐,一阵之中,三停去二。前军回探,报说张松、法正等引残军万余败回棉竹去矣。逊乃与统商议,尽起大军,将棉竹团团围住,水泄不通,一面使人往方博、云长二处报捷不提。

  却说孔明在成都城中,望眼欲穿,指望张松等分兵来救,不意细作来报陆逊引军在落凤坡破了川军,现棉竹围困正急。孔明自知望援军不到,又生一计,使长史邓芝为使,往邺来见曹丕,指望约会魏兵袭方博之后,以解眼下之危,不意丕用司马懿之言,不肯发兵,坐观其败;此计亦不成,可怜卧龙至此,百般无奈,一筹莫展。

  却说方博得了陆逊捷报,又知曹丕按兵不动,大喜,乃聚众将商议取城。满宠曰:“孔明至此绝境,非智力不及,实大势所迫也。今正宜急攻成都,休与孔明喘息之机,以留他日之患也!”众将尽皆称是。张飞曰:“便请王弟点将,吾等这里二十万大军攻城,排山倒海之势,可一鼓而下也!”众将摩拳擦掌,俱各踊跃。博曰:“不如二哥所言。吾已思量得一个计较在此。不用张弓搭箭,亦不费将士半箭之功,只在反掌之间,兵不血刃,要定西川。”众皆大喜,齐声曰:“愿闻王上妙计!”博微笑曰:“孔明盖世俊杰,至此绝境,走投无路矣。吾与彼尝有惺惺之情,孔明雅致极高,深得吾心。今公等可围城于外,以为威慑,吾孤身入城,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孔明来降。三军可免征战之苦,黎民可免兵火之危,国家又添栋梁之材,岂不为美?”此言一出,众皆大惊。马超急曰:“王上万金之躯,岂可轻赴险地!此计断不可行!”众将议论纷纷,尽皆来谏。张飞急曰:“奈何为一诸葛亮,忒地行险。今番只是不容贤弟去!”博笑曰:“诸公皆不知诸葛孔明者也。吾若得安,犹可缓图别计,吾若有失,吾大军必然浴血攻城,玉石俱焚矣。此节孔明岂不知?吾虽入虎穴,且有泰山之安,诸君其无忧,吾意已决。”不听众人之劝,便命张飞权摄兵符,博换过白衣长衫,冠带儒巾,腰配松文长剑,自来后帐辞了李巧,投成都城下而来。
  行至城下,往城上高呼曰:“休放箭!汉宁王驾下特使,有紧要事求见诸葛丞相!”城上军士看得无误,便命放下绳筐来盛了方博,吊上城去。博至城上,整理冠带,命军士引路,径来行宫见刘禅、孔明。
  及至殿上,博长揖不跪。百官皆愠怒。长史官杨仪大呼曰:“狂悖无礼之徒!见吾皇安敢不跪!欺吾城中且无方寸之刃乎?”博以目视仪,颜色凌厉,仪噤不敢言。众皆异之。孔明细觑其容貌,认得却是方博,大吃一惊;左右群臣,多有荆州旧官及刘备属将识得方博者,失声惊呼,孔明急假意怒曰:“使者何太无礼!既如此,不须多言,可监入偏殿,来日拷问!”命左右拥博下殿。博知孔明之意,扬长下殿。
  夜来三更,孔明密使人取方博入府中,延入内堂。分宾主坐下,煮酒以待。博亲持酒斛,为孔明筛酒。孔明慌忙逊谢,曰:“安敢劳王者事此贱役,亮自来趋侍。”博曰:“为先生故,博诚乐之也。”孔明见博意甚诚,黯然不语。良久,孔明曰:“王上此来,必有好意告吾。”博曰:“非也。军不日攻城。城破之日,玉石俱焚。博今特来与先生诀别。”孔明笑曰:“既如此。当留王上为质当。”博大笑曰:“岂有押人为质如诸葛先生者耶?”孔明亦苦笑。举酒相劝。
  酒至半酣,博曰:“吾与刘玄德亦属半生相交,未知身后如何。”孔明以实告之。博叹曰:“如此亦好。未知玄德临终,有甚言语。”孔明见博如此相问,触动心事,回思刘备临终所言,不禁问曰:“请问于王。以王之见,当世何人可为英雄?”博反问曰:“以先生见之,如何?”孔明笑曰:“以王之胸襟,天下碌碌,难入眼界也。以吾愚见,吾故主刘玄德可为英雄?”博笑曰:“非也。”孔明又曰:“以王见之,曹孟德极擅用兵,又多智谋,胸怀过人,可为英雄?”博沉吟少时,曰:“亦非也。”孔明再曰:“如袁绍兄弟、马腾、刘璋、张鲁等辈如何?”博大笑摇首不语。孔明亦笑曰:“如此。天下英雄之谓,除王上无人当之矣。”
  博举觞曰:“先生可尽此酒,博请为先生言之。”孔明便满饮。博曰:“先生何必问英雄?问诸于万民可也。”孔明敛容正坐,曰:“愿闻之。”博庄容曰:“汉末荼毒至今,五十年矣!饿殍于野,人民相食,苟延残活者,百不及一。青壮亡于疆场,妇孺丧于饥荒,大地如沸,万户哀哭。虽如此,不能阻所谓英雄者行其欲而逞其志。或为一姓之荣耀,或为一家一人之忠义,搅乱天下,万姓不安;为一人之功业,驱兵十万而战。战士彼此不识,亦无素怨,黄肤黑发者,人人相似,挺刃持戈而互戮,伤残其肢体,摧折其手足,而曰此固忠义也;使子女失其倚靠,妇人失其冀望,而曰此固乱世也,可乎?史官秉笔而记录,士子众口而传扬,只闻英雄之恣笑,岂闻黎民之哀哭!一人扬名而万里白骨,是故以吾见之,人之以为世之英雄,实为天下之贼也!”孔明少整颜色,额上见汗。博又曰:“以先生论之。汉室将亡,必不足可扶,先生之才,岂有不知?区区为名正言顺,为刘氏一门一姓之荣耀统嗣,坐守孤城于此。博之不愿说先生降者,知先生忠义,必不肯弃刘氏而他投也。只是为先生一人之忠义,置城中百万军民于战火,先生之名何其重,而庶民之命、天下之泪、百姓之苦,何其卑微也!此中得失,窃为先生虑之。”孔明闻言,潸然泪下。博亦垂泪,离席跪拜,曰:“博为成都万户百姓,川中无限生灵,跪求先生慈悲。”孔明僵立不动,泪如雨下。博再拜曰:“博为天下黎民哭求先生,先生不允,奈苍生何?”叩头有声,泪沾衣襟。孔明霍然而起,望博下拜,五体投地,口中曰:“罪臣诸葛亮叩见吾主,归降来迟,死罪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