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三人便入了后殿,到得一条曲廊来。见得那曲廊外处,却是一方无边的庭院。内里开满了牡丹芍药,姹然盛放,一番争奇斗艳。那高俅二人漫眼看去,便见有六色芍药,七色牡丹,在花丛之中顾盼生情。红黄蓝靛紫,样样皆有,种种齐全。蓝的有紫蓝魁,雨后风光。红的有杨妃出浴,银线绣红袍。粉的有脂红,桃花飞雪。黄的有雏鹅黄,金簪刺玉。林林总总,郁郁葱葱,掩在星星点点的湖石四周。教人看了不觉心猿意马,直恨那春光逝得太匆匆!那高俅二人见了,不由得生出满口赞叹来,当下便一阵啧啧称奇。那徽宗见赞,便得意一笑,道:“此园称作媚园。两位爱卿以为如何?”二人便连声称好。却不停步,又望前走去,当下踏出了数千步,不觉到得另一番天地来。见得花海依旧,却是另一番不同感受。多了一份清秀,少了一份娇艳。见得那庭院中央,栽满奇花异草。高高低低,疏疏密密,一片红黄蓝绿。有婷婷玉立的一支香,有娓娓动人的玛瑙珠,有落落出众的天胡荽,有楚楚可人的假千日红。有香附子,有蔓澤蘭,有含羞草,有葉下珠。一朵朵,一簇簇,在万绿丛中崭露头角。当下两人见了,不自觉生出许多澹然来,感觉满腹清新,便悠然叹了一口气,又赞了起来。那徽宗见了,笑道:“此园称作雅园。后面尚有拙园,也不相同。”当下三人一阵快步,行出数百丈,到了一幅丘地来。见得满眼山野,一色青黛。那丘上随意地栽种了一棵棵松柏,参天而上,或高或低,或壮或纤,密密麻地麻长了。再看那松柏下,却是一片黄土,中间间歇长了些飛揚草,在山石和枯枝四周盘延。感觉是毫不经意,绝不雕琢。二人见了,单觉得一个好字,便再不知怎生言语了。驻了脚,出了怔来。看到忘情处,现出一眼痴呆。徽宗见了,轻轻笑了一笑,道:“爱卿,且随朕来。”两人方回过神来, 哦了一声,恍恍惚惚随前走去。也不知道过了几曲回廊,涉过几曲流水,到了一座灰素素的殿堂面前来。
且说那宫殿,打以前高俅也来过几遭,知道便是宣德楼。当下敛了神,快步随徽宗进殿去了。原来,那宣德殿,原本是徽宗御书房。每逢那徽宗有了好心境,便来此召见宠臣。或篆刻,或书画,或吟诗赋词。此刻那高俅见来到宣德楼,便知皇上召自己前来,只是为了日常逸事,一颗悬心便落定下来。
果然,那徽宗进了殿,便吩咐两人张了纸,摩了墨,看几上展了开来。毕了,看了童贯道:“爱卿,朕意勾勒一副禽鸟图画与汝,如何?”童贯听了,叩道:“谢圣上!微臣求之不得。”徽宗叹了叹气,道:“爱卿终非忘了如何教称呼朕来?”童贯见说,幡然醒悟,暗骂自个记性忒也低劣,忙改了口道:“微臣一时疏忽,请教主降罪。”徽宗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今儿朝会方散,本教主也几乎忘了自身称谓。”童贯道:“教主仁德,虽三皇五帝不能及也。”徽宗笑道:“漂亮说话,少讲也是无妨。本教主平常对尔等说过,此恨绵绵,悔不该生在帝皇家。朕一心想做些学问,偏却做了这个劳什子皇帝,心下好生烦闷。一每见了尔等逍遥自在,心下便生出几分嫉妒来。”童贯道:“教主一心向善,从不以君权凌人,实乃千年不遇之仁君。”徽宗道:“好了好了。方才说了,漂亮说话少来。尔等便当作我乃一介庶民可也,也好露些真心说话。”童贯道:“属下无礼。属下谨尊圣旨。”
原来,那徽宗皇帝生性不羁,生活浪荡,平素最是不惯规条约束。登位之初,那徽宗万事感觉新鲜,尚能每日例行早朝。天长日久了,不觉日渐生厌,变了三朝一早朝。日渐月甚,到后来竟成了一月一早朝。庙堂群臣见了那徽宗荒芜朝政,大权旁落左右,一个个争相拼死诤谏。却那里见用?那徽宗原本见惯了群臣汹涌,一例是无改初衷。及至那中侍御史大人陈次升上书弹劾,警诫铁笔如椽,方使得徽宗言行收敛些许。却说那徽宗虽然收了性,缘于失了自在,心下好不懊恼。几番要逊位让禅,着太子赵桓继承皇位,自个好落得逍遥。争料群臣见那赵桓年岁尚幼,又兼生性懦弱,自然坚决不受。那徽宗失了计较,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只好变着法子消解内心苦闷。先是自称为道君皇帝,后又自封为玉清教主,统统为了找些一时欢愉。平素告诫近臣,须得管自己叫作教主,心下得以稍乐。却是朝会之时,囿于祖制,万不得已须称作陛下。却说那童贯等人早知了徽宗花花秉性,见他发了痴狂,也遂了他意,当真私下称他个教主长教主短的。说来也好生奇怪,自打那徽宗做了教主,自消受了些心灵慰藉,果然心性见好了,日渐阅些朝政来,不意之中消去了一片非议声音。
当下听得那徽宗又道:“本教本来无意人极,只因先皇驾薨之时,母命难违,方勉而为之。”说罢,幽幽一叹,似有无限委屈。童贯见了,便道:“教主人文毓秀,天资聪颖,品德淳厚,温和而不喜杀戮。天下有如此明主,何等幸甚!”徽宗听了,凄然一笑道:“本教主虽略有些天资,却全神贯注于鱼虫花草之中。对于朝政,自知失德了。苍生逢此主子,无端白遭了无限厄难,又何谈幸哉?”一顿,不觉又叹了一口气出来。当下道:“至若九五至尊,本教实已心感倦透。唯不想贻误苍生计,心生心下退意耳。”童贯道:“教主逊位,关乎社稷安危。我主万不可凭个人意志行事。”徽宗叹道:“本教主何尝不知。昔前与众大臣等人议政之时,蔡太师等人每以太子年幼搪之。不想今又去了数载,太子桓业已成人。本教主思量此正其时也。”童贯听了,不由得大惊失色,心下一阵激动,不觉用了皇胄称呼。当下听得他跪地泣道:“皇上千万以社稷为重!”那高俅原本站在两人身侧,因见那皇上神情忧郁,眼神一直瞟了童贯左右,是故一直不曾开声来。今见徽宗又重提逊位之事,心下也是诚惶诚恐的。 当下急急望童贯身侧跪了,疾声道:“万望吾主三思而后行!”那徽宗原本意志不坚,见了高俅两人磕伏在地上,耳边传来抽泣声响,心下不禁生出一阵恻隐。遂展颜道:“爱卿休要如此。本教看了内心不好消受。快快起了。”见两人深伏不动,便接了又道:“今日本是逍遥日,再不议政事了。爱卿请起了。”说罢,双手拉了高俅两人上来。高俅两人站定了,听得徽宗又道:“本教邀爱卿来此,原是为了一画。适才感言,却把话题扯得远了。来来来,此遭再不复言。且先把画敷好了。”当下便命童贯又摩了端墨,着高俅抬了宣纸,重新调了丹青,望宣纸空白处抹来。抹了一张,又抹一张,一连抹了十二张,一蹴挥毫了。那高俅见得徽宗神闲气定,心下生出好些折服来。便望纸面看去,见得那宣纸上表好不生热闹,禽鸟双双,花草萋萋的。那禽鸟或走或立,或跳或飞,端的是栩栩如生。再看那花草或待放,或盛放,或浓或淡,悉数掩在水墨下,活活传神。却说那高俅原本也粗通些墨彩,此刻见了那笔调质朴简逸,落笔处意蕴缥缈,飞白处也妙趣横生,忍不住脱口喝了声彩来。那徽宗听了,只淡淡一笑,看了童贯道:“爱卿,此画若何?”童贯道:“此画端的神采非凡,应天上物。微臣得了此画,受宠若惊,感恩不尽。”徽宗淡笑道:“既入得汝眼,便裱了,瞻挂于汝家宅正墙,如何?”童贯听了,便又跪了地,道:“谢皇上!启奏陛下,此画称谓若何?落款若何?”徽宗微一沉吟,道:“便称作《写生珍禽图》,如何?”高俅两人见了,又是连声称好。徽宗道:“既如此,朕便落个双螭印。” 便见他当下用锈金体题了款,又望四周加了十数个印戳,便要赐了童贯。听得童贯道:“皇上恩赐,微臣定将着八人大轿来承主恩赐。”徽宗道:“不必。待墨迹干透,本皇自当着人送抵爱卿府邸。”童贯道:“谢皇上。微臣惊宠不胜。虽肝脑涂地,难报皇恩万一。”徽宗道:“娓言一遍已足,两遍便有余矣。汝日后休再挑好听的奉承寡人。寡人生性好动,平素无暇料理国事。爱卿诸臣,能办好份内差使,便已是报了最大皇恩。寡人躬望爱卿等人必不负我!”高俅两人听了,忙望地跪了,呼道:“微臣谨尊圣意,一心为吾皇分忧。”徽宗点了点头,道:“好,好。快快起了。”两人便又起了身来,看得徽宗擦了衣衫污渍。一晌毕了,听得徽宗道:“天近晌午。爱卿等且用了膳归去未迟。” 便领了两人望御膳房走来,自去用膳不提。
当下三人消去一个时辰,用了午膳。那徽宗便着童贯先行去了,单留下高俅一人。待见那童贯去得远了,徽宗便看了高俅,道:“寡人不见爱卿多日,思念之情难抑矣。”高俅吃吃笑道:“谢主隆恩。然恐吾主不独念想微臣一人也。”徽宗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道:“群臣万人,知寡人心事者,唯高爱卿一人也。”高俅道:“谢皇上谬奖。微臣不过适才见吾皇作画,隐约有李府痕迹,是故猜尔。”徽宗笑道:“爱卿果然好眼力。寡人本来一始无意,殊料起了手来,便是爱姬府上历历情景。彼处一花一草,一禽一鸟,对寡人言可谓印记良深矣。”高俅窃笑道:“吾皇果然至情至性之人也。”徽宗道:“爱卿既明了寡人心迹,今日好歹且与我去一遭来。”高俅道:“微臣谨遵圣旨。”徽宗道:“却是此刻正方晌午,到得天黑时,不知尚要多少时候,教寡人急如锅上蚁也。”高俅道:“吾皇勿忧。如今日色正盛,我等正好乔装出去游耍一遭。到天黑时再到李府不迟。”徽宗颌了颌首,恍道:“正是,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