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两人便换了顶戴。头戴了软翅幞头,身穿了缎子袍褂,腰束了玉带,手持了折扇,脚踏了素色革履,扮成书生模样,由后门出到街来。又问街角马夫要了马匹,顺着古亭道策鞭而来。一阵过了舜王街,到了一处酒寮跟前来。见得那酒寮依在一棵柳树旁畔,由松木搭就,做成骑楼样式。打屋角檐口垂了一串灯笼落来,黄缎子制成,呈褐褚色,恰好四盏,随了风儿悠荡。那灯笼面表却写了春醇茶栈四字。两人心想,真个消遣好去处。便落了来马。见得一缕缕日晖斜斜照进门口去,感觉好生和煦。便进了去,靠窗缘坐了。见得小二奔足过来,看了茶,招呼了几味馔点。却一例是汴京风味,有两支冰糖熟梨,一壶杏仁茶,四块江米切糕,一碟汴梁西瓜。两人见得精致,便埋头细细尝了起来。入了口,觉得一股香甜沁入脾肺,好不酥爽。正要回味再吃些,见门外进来了一个方士,看了两人走了过来。那方士戴了一顶乌纱抹眉方士帽,穿了一领开襟素绢阴阳服,系一条杂彩公绦。左手挑着了纸招儿,上面写了讲命谈天四字。右手却持了一面罗盘。此时靠身畔站了,口里念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测祸福,避吉凶。五文钱一卦。”眼睛瞄准了徽宗两人。那徽宗先是不理会他,由了他在侧畔嘈吵。暗想那方士见无人搭理,自然会气馁走去。殊料他端的好韧性,见人不搭理来,便又看了徽宗两人,念念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测祸福,避吉凶。五文钱一卦。”一连念了几遍。那徽宗受不得嘈吵,便失口道:“仙长卖卦,何不另觅他处?晚生贱造,恐有失仙长清听。”方士念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身前擦肩过。”说完,便住了口,单把目来打量两人。
却说那徽宗平素最喜释道。适才见了方士,心下已是一动。却怕遇了破落户,思量先行挤兑那方士一遭,看他是何等气度来。待见了那方士不愠不火,心下便生出几分好感来,邀他入座来。当下听得徽宗道:“仙长请了!”那方士便入了座。又听得徽宗道:“敢问仙长法号?”方士道:“贫道伍一七,人称伍半仙。”那高俅听了,便忍住笑。暗想,这牛鼻子老道叫甚么不好,偏起了个奇离古怪的名字,教人听了笑脱大牙。便用手掩了口,免得让人看见,却拿了眼角望两人瞟去。见得那老道正对了徽宗,在下首座了,正看了徽宗来。那徽宗见他先是一如脱兔坐了,却再也安坐不动,心下便生出一些喜爱来。心里原想邀了他,权且消磨些时光。如今见他了这般道行,不由得肃然起了敬。那徽宗原也沉迷黄道之学,也谙些道教教义,懂得以奇数为阳,以偶数为阴,以七七之数为最高。当下听了那方士报出五一七名头,心想牛鼻子或是得了道教精髓。当下心里一动,暗道:“五一七,五一七,不知你的道行可也五一七?”
于是拂手作了礼,揖首道:“晚生失敬了。”五一七听了,淡淡一点头,念然道:“敢问官人生辰八字?”徽宗见问,便归了座来,恭道:“晚生元丰五年生人,十月丁巳日己亥时造命。”五一七听了,又微点了点头,在手掌找准卦位,一番神算起来。听得他暗地咕哝了一声,眉头蹙了起来,却不则声。又在掌心摸索了一遭,半晌方启口道:“大官人造命贵不可言。贫道须取二十两卦金方可。”说着,把目来看徽宗。那徽宗轻轻一笑,尚未答话,却听得右首高俅道:“仙长卦功在不在行,尚未可知。变卦在行,却是历然。”五一七听了,哦了一声,道:“官人此话怎说?”高俅道:“仙长适才来时,只说五文一卦。待我家主子报了四柱,却变成二十两一卦了。是何道理?”五一七听了,又是浅浅一笑,正待答话来。却听得上首徽宗道:“高贤弟,不可对道长无礼。”说完,转了脸,看五一七赔个不是。徽宗道:“仙长卦金,且休忧虑。果真看的准时,莫说二十两,便是二百两,晚生也定当如数奉上。”五一七喃道:“准与不准,看过便知。如若不准,分文不受。”徽宗道:“如此,请仙长指教。”伍半仙沉吟道:“官人势必生于官宦之家。又因命带华盖,必然位极人臣。”徽宗讹道:“仙长说得很是。晚生家父正是中书侍郎。”却见那半仙摇了摇头,缓缓道:“大官人四柱相生相克,格局又见完美。带了印,杀,田,奴。子嗣千万,妻妾成群。必是人中之龙也!”说完,竟落了座,双膝望地上跪下来。徽宗连忙起座,扶了他起来,哑然道:“仙长却不说笑了,晚生一介匹夫耳,那来的人中之龙?”半仙俯首道:“皇上何故不敢相认!”徽宗道:“仙长看晚生的贱躯,可像皇上?”半仙定睛细看,顿时一阵愕然。便起了身来,道:“恐是贫道一时糊涂了。想那皇上饮的是龙味,啖的是天肴。确也不至于精瘦到如此地步。”那高俅听了,便暗暗笑脱一层肚皮来。徽宗也自好笑,却强忍住了,口中说道:“正是,正是。”
却听得徽宗又道:“仙长一时错眼,实属正常。尚有一事,再作请教仙长,晚生仕途如何?姻缘如何?”半仙道:“大官人仕途端的是平步青云。却是命中桃花过盛,犯了情劫,姻缘自是不甚美满。”徽宗道:“子息若何?”半仙道:“多而不义,孝而不贤。”徽宗道:“晚生运势如何?”半仙道:“初限富,中限贵,晚限劫。”徽宗道:“可有法子化解?”半仙道:“命理原是上天注定,人力如何消解。止求个趋吉避凶耳。”徽宗道:“怎生避法?”半仙道:“多行善事,多积阴德,自然化解矣。”徽宗道:“晚生闻曰,道教中人可以趁月夜,明七星灯,踏七星步,禳法作福,自然改变天命。当真如此?”半仙道:“此事却也不假。只是万物此消彼长,此一厢方消了劫,彼一厢又会生出些不须有的劫难来。”徽宗道:“如此,宁无法子乎?”半仙道:“天也,时也,命也。不可变,不可恨,不可求。”徽宗缓缓点了点头,一晌黯然,低声道:“是。”半仙又道:“官人紧记,年过五旬,不得烧香拜庙,不得望北谋事。切记切记!”徽宗道:“谢仙长指点。晚生紧记了。”
却说那高俅见那牛鼻子说得头头是道,便道:“仙长自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知我国国运如何?”半仙道:“贫道夜观天象,见东北将星微弱,帝星不稳,乃大凶之兆,恐国祚不永矣。”高俅斥道:“妖言惑众,不足信也!”半仙淡淡道:“是真是假,是吉是凶,到了时候自有分晓。”高俅道:“如今天下太平,何来国祚不永!”半仙道:“今西夏北辽每每犯境,山东宋江等人聚义已久,齐云山方腊蓄势谋反,非祸端而何耶?”高俅道:“一撮乌合之众,量他成不了气候!”半仙道:“由小至大,万物之理也。今日虽小,不敢说他日不壮大也。想昔日汉高祖与楚霸王,一始孰强孰弱?最后却又如何收场?” 那徽宗一直在上首默默听两人说话,自己默不则声。见那五一七说的有理,心下一紧,惊出一身冷汗来。便紧接说道:“敢问仙长,可有法术禳解?”半仙道:“除非皇上召集道释儒,悉数迁来京都,护住皇脉龙气,或可挽得颓势。否则,任老祖来时,也回天乏术矣。”徽宗听了,恍道:“果是好计。”露出一脸大喜。那五一七见了徽宗神情,心下又生出疑惑来。便作声试探道:“此非道君皇帝而何!”说完,参了一礼,道:“贫道见过吾皇。”果见得徽宗噤了声,道:“仙长休要声张,此处耳杂,不是说话地方。”半仙道:“贫道知得。”徽宗道:“仙长明日午时,且到皇城清心宫来,面圣后再作细说。”半仙道:“贫道领旨。”徽宗道:“仙长明日去时,持了朕此信物,自然无人挡驾。”说罢,打龙颈处取落一串佛珠来,交到五一七手心。那五一七自消受了,便道:“谢皇上恩赐。”徽宗道:“时候不早了。朕也得走了。仙长务必记得明日赴约。”半仙道:“贫道紧记了。”徽宗见说,便起了身。着高俅便递了一锭官银与五一七,见得足足有二三十两。又付了茶钱,出得街来。见天色已显迷蒙,便别了五一七,策了马,望李师师府邸去了。
且说那李师师见夜幕将临,早燃了九宫灯,此刻正伏在案上撰写些甚么。便见他簌簌写了几行字迹,入了信匣子,交丫鬟带出去了。又回转屋里,显了些无聊来,神情见得慵散了。便开了弄箱,掏出一把木瑟来。平放了案台,手指轻轻拨动起来。听得音阶一平一仄,弹了宫调出来,曲音见些阴暗低沉。再弹得久了,不觉换了羽调,见些澎湃汹涌来。兀自出怔间,忽听得背后传出一个声音来。那声音笑道:“爱姬好雅兴,欲效仿司马相如奏那《凤求凰》耶。却不知卓文君是谁人?”师师听了那声音,心下一凛,忙收了瑟音,起身来参见徽宗。便换了嫣然笑脸,娇怯道:“文君自然是教主来。教主一月不来,想煞奴家了。”徽宗听了,心下大乐,不觉哈哈笑道:“果然如此?怎不放个信鸽与朕?”李师师道:“教主国事繁重,奴家怕干扰了教主政事。”徽宗朗笑道:“那里说话?江山固然重要,美人却更重要。但若爱姬见念,便是天涯海角,朕也会前来见汝。”师师道:“皇上贫嘴。”徽宗道:“贫嘴,朕也有贫嘴之时?”李师师浅笑道:“能见到皇上贫嘴,是奴婢几生修来的福份。”徽宗道:“朕见了爱姬,开心紧了,便是贫嘴,也是应该的。”师师道 :“皇上金口玉言,犹嫌不足,又加之一番蜜语甜言,教奴婢心花放来。”徽宗道:“除却心花放,可有别的甚么放么?”师师道:“皇上还想甚么开放来?”徽宗狭然道:“汝说呢?”眼里一片柔情,放出摄人光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