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中的“二奶”
宋徽宗时代是宋朝经济较为发达的阶段,《水浒》一开始就让我们看到,渭州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也养了个“二奶”金翠莲。
看完全本《水浒》,你就会发现,“二奶”何止金翠莲一个,阎婆惜、潘金莲、白秀英皆是,最大的二奶是李师师。
李师师是不一样的。一样都是男人的“二奶”,不一样的是她的独立性,与后宫分离开来,不要名分,而且还照旧挂牌营业,这就是宁要自由不要爱情,看得开,或者她就认为世上压根就没爱情。皇帝怎么也不会对钻地道感兴趣吧,就不想把她放在后宫里养着,随时临幸?但李师师就是能让他钻地道,她的“欲擒故纵”玩得可好,不要一下玩得火热,那不会长久,好东西得吊着吃,那会吃一次想一次记挂一次,到底是青楼出身,对男人的毛病摸得清楚啊。这个吊胃口的事当然有分寸,你不见,官家一来,李师师总是甜言蜜意地接待,这叫宠,宠得他在这里比在宫里还快活,目的就达到了。
“二奶”李师师的语言可不是“大奶”能比的。言语中有着宋词之美,让我想到柳永的词作,“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旧时青楼女子自幼教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文化层次与修养是比一般人要高,其举手投足间所表露出的优雅,在金翠莲等“二奶”身上半点也找不到。这样一个女子,怎不叫当时和后世的男人“有万般千种,相怜相惜”?
“二奶”的见识怕是要比“大奶”高,遇事不惊是李师师让人不能看低之处。李逵进门,脸上的怒气摆着,她一点也不慌张,几句打趣的话,就按住了李逵。去接驾时连那几个没有来路的人都不送走,真是好大的胆子。事实说明真有什么事也惹不到她头上,在别人满门遭祸的事情,她不过是“巧言”几句,就化解了,好一个“二奶”气概。燕青二次再来,明知是梁山贼寇,她照样“谦让”接待,看上了燕青,就敢于大胆追求,自由奔放的性格了无拘束。而且被拒绝后,却又洒脱随意,照样帮助梁山作成“招安”大事。处理大事的举重若轻,堪称了得。
次一等的是白秀英了。她倒是个能张扬的女人,可惜张扬过头了,最后落个鸡飞蛋打,白送了性命。白秀英与李师师相比,输得地方太多,她也是个在外面走动的人,应该知道,与一个知县拍拖,拽不到哪里去,在外面吃戏子的饭,观众是上帝,何况雷横第一次来坐的就是青龙头上第一位,没有来头敢吗。她要是个晓事的人,也会先到一边打听一下此是何许人也,再作道理。偏不是这样,由着白老头在那里长自家的势子。这等“二奶”一是没见识二是没修养三是没城府,除了一张好看的脸,其他真是一无是处了,和雷横老娘的对骂,简直就是个泼妇。
比较一下,能看出贫苦人家的女儿做“二奶”,是因为生活所逼迫,金翠莲、阎婆惜就是这样。金翠莲受欺压,遇到一个鲁智深,得以解救,却不思悔改,才出狼窝又入虎穴,你今天尚有姿色,赵员外是要钱有钱为你打点恩人鲁智深,过几年你人老珠黄了,可就一脚踢出门,他再换个新“二奶”。阎婆惜遇到的可不是个好人,不说长得丑吧,宋江这人阴坏,他不是有钱吗,将一百两金子给了女人又有何难?即使一时无法归还梁山,也不是件比人命还大的事,说到底还是二奶的命不值钱。
从这两家的情况看,当时普通的街坊居民生活不好过,没养个儿子,人老了,日子就不好过。金家和阎家都是唱小曲儿出身,到了异地无法度日,迫不得已只得将女儿给人家做“二奶”,还得奉承着,阎婆一段时间不见宋江上门,就担心哪天宋江的体己钱断了,连拉带拽地把宋江拉进门去。
爱情至上且大胆追求的是谁?潘金莲。武松回绝的那一瞬间,在潘金莲的眼里,天地都是暗的,心里比屋外的雪地还冷。潘金莲将自己关在屋里好一阵伤心,哭自己的命运,哭自己的爱情。武大郎回家,“见老婆双眼哭得红红的”。擦干眼泪后的潘金莲,不再是那个对爱情还有着美丽憧憬的女人了,爱心死了,剩下的就是一个女人躯壳。原先不依从大户主人的原因,有两种可能,一是不愿意做“二奶”,第二个可能是那大户怕是能做她父亲的人了,实在是别扭。使女在那个朝代是下人,低人一等的奴婢,但她追求自己幸福的愿望还是展示出来了。潘金莲嫁给武大郎是带有与大户赌气的成分,进门之后,“见武大郎身材短矮”,实在是悔极了,一个年轻女子,一心想嫁个自己喜爱的男人,这不能是错误吧(但是,水浒将这个错误认定了几百年)。见到身高马大的武松,她内心抑制不住的喜悦溢于言表,这个被压抑的女子对武松产生爱慕之情又有什么不可理解呢,她是那么欢天喜地地为武松做这做那,真心想把喜欢的人照顾好。但是,在这里她碰上了道德这座高墙,尽管她能无视这道墙,武松却做不到,他服从这个社会,去做了一个道德的守护者。喜爱武松是她的初恋,之后,潘金莲心里再没有爱情。她是个性烈的女人,后来的潘金莲破罐子破摔了,被人说“水性扬花”也好,“爱偷汉子”也罢,她还在乎什么呢,最在乎的人都已向她挥起了拳头,一个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得不到爱的呵护,她还有什么路可以走呢。
《水浒》中的公人
《水浒》中的公人一个没有给读者留下好印象,他们基本是一副恶势力帮凶的嘴脸。
董超薛霸倍受青睐,先被高太尉委以重任,押送林冲,后梁中书再看好,押送卢俊义,均要他们半途谋人害命。人一旦有了歹心,其一言一行都是邪恶的,野猪林一节,此二人着实让每一个读者恶心,不齿,真是坏到了“头上长疮脚底流脓”,让人深恶痛绝的地步。
在押送林冲上路之前,张教头已经“将出银两,赍发两个防送公人已了”,二人也亲眼看见林冲与娘子相别的场景,竟然没有一丝感动。随后高太尉的心腹陆虞侯一出现,他们立马能“前头有的是大松林猛恶去处,不拣怎的与他结果了罢”。同样的还有飞云浦押送武松的两个公人,连施恩的酒食银两也不要,一心要武松性命。在他们身上,你看不到一丝一毫是非善恶标准,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所行之事是没有一个规则的。但他们并不缺乏“主见”,你见押送路上,总是林冲掏钱款待,敬重有加,但二人牢记陆虞侯的指派,并且变本加厉地加以落实。这个“主见”从何而来呢,是从自身的“得”出发的。保护自身是生命的本能,这个本能他们一出生就具备了,可在后来的人生成长过程中,他们再未得以增长对人对世界的认识。高太尉一出现,他们就要考虑自身了,“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如果林冲不死,他们就完蛋了,后来“害不得林冲,回来被高太尉寻事,刺配北京”,所以,杀林冲对他们来说,确是件非做不可的事情。如果没有高太尉的指派,在自身没有受到威胁时,以得利为目的,收下张教头银两,他们会善待林冲,不是他们有善心,是银两的作用。后来谋害卢俊义,李固并不会给他们身家性命带来威胁啊,这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证明吧。
底层的公人是最现实的,能够掂量出显规则与潜规则之间的差别,并能很好地加以平衡,从中享受着微小的却是最具体的收益。刺配林冲是开封府,他们也是开封府的公人,但是,他们就能丢开“开封府只叫解活的去”,因为他们明白,中央高太尉的潜规则大于地方政府的显规则。如果顺利地将林冲卢俊义结果了,董超薛霸在衙门里能不比以前更好混吗,他们本就是能混之人,刺配北京后,梁中书就见“他两个能干”,留在府中使用,若不是没有文化,混个朱仝那样的节级还是可以的。杀潘金莲时跟随武都头的土兵,自然知道杀人犯法偿命,却先是“前后把着门,都似监禁的一般”,后是绑了王婆,再“取一床被来,将妇人(潘金莲)头包了”,其行径,完全可以定为杀人从犯。押雷横在勾栏前示众的一班禁子,不顾平时都是一个衙门里的熟人,在乎的是什么,是知县的脸面,是自己的利益。他们都知道,公平地论,县都头打人,不从维护治安的面子上说,也只能算是民间纠纷,赔礼道歉,付医疗费就够了,但是,他们明白,县衙的显规则大不过知县的潜规则。
明哲保身是他们的道德。从押送宋江的两个公人来看,他们本身骨子里的恶,如果没有外界的施压利诱,一般不会彰显出来,会忠实地完成自己的任务。在看到因杀阎婆惜而刺配的宋江,有与梁山贼寇勾结、与生辰纲有牵连的更加违法事实后,并没有以国家大义为重,到江州向蔡九知府报告,这是他们与黄文炳相比的短视之处,是小民的局限性使然。
这些公人的作为,让我们看出当时的社会法制状况,那是一个没有是非、不讲善恶的社会,也就是用今天的话来说,“没有大是大非”的年代。在这样的社会里,多数人没有羞耻,公义沦丧,一切以孔方兄为尺度。上层阶级为所欲为,以纲之名,搜刮民间财富,被盗或丢失了,押送的人还被判犯法,男盗女娼,高俅能为衙内的三番五次置林冲于死地;没有大是哪来小是,下层百姓生灵涂炭,无处申冤,武大郎被害死,西门庆贿赂银两,立即武松就告状无门,周通强抢民女,刘太公无处可告(很显然上访是不灵,蔡九和高俅们哪里会管这些事,他们只对危害赵家和自家的人和事有兴趣),“只得与他”。法制对强权和强盗来说,是形同虚设,不过是整治弱小百姓的工具。
同样是被公人押送,林冲逆来顺受,因为他还抱着服刑后与妻子相聚的愿望,换作武松就不同了,因为对统治者不再报有任何指望与幻想时,对统治者的畏惧,也就没有了。武松在飞云浦大喝一声“下去”,那一声是多么沉着,不留余地,听着是多么痛快,读者心中的怨气出了。
拉山头
“占山为王,落草为寇”,《水浒》开篇,就以史进结识少华山的故事,展示了一幅宋徽宗朝代底层民众革命的图景。出逃他乡的王进没有第二跟者,这说明在当时社会环境里,并不是一条被认可的生存之路。林冲武松杨志鲁智深这些人物命运的更替,只有一条线,那就是“有心落草”,“找山头”图个“安身”,以聚众暴力形式出现,为自己创造一块小天地,获得自由,获得做人的权利,“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这是一种民众倾向。火并王伦后,“山前山后共有七八百人都来参拜了”,鲁、杨杀了邓龙,“小喽罗们尽皆投伏了”。就算当时迫于压力,可之后也没有小喽罗散伙,因为头领的变换并未损害他们的利益、影响他们弃农为匪(喝酒吃肉)的选择。曹正,张青这些普通民众义务联络,“革命”队伍就这样不断壮大,如火如荼。多少个朝代后,在中国大地上,再次出现过相似的当然认识层次要高得多的事:国统区的农民、学生奔延安。
应该说,处于统治者对立面的林冲杨志等,是那个时代的失语者。他们也曾是追求幸福生活的良民,从没想要站到统治者的对立面上去。他们都曾一再退避忍让,天下之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希望别处尚有一个自己可以生息的地方,非也,就是没他说话的地方。宋江在浔阳楼的自我感慨,即招杀身之祸。
吃点好的,喝点好的,这个普通人对生活的小小奢望,小喽罗在家里种田实现不了。山在地头、庄后,抬头就看见,一旦横在民与匪之间的道德与清名被丢弃一边,造反就是一步之遥的事。李忠卖狗皮膏药的生活,自然不能与桃花山上“现放着许多金银”相比。单个人的力量是微小的,但民众的集体力量是伟大的,也就是这些最朴素的要求,使民众团结形成整体力量。
壮大梁山就是“拉山头”了,就是团结、组织。上梁山前,宋江“一路招兵买马”,先拉清风寨清风山人马,再说服对影山吕方郭盛入伙。40回后,下山的人“备说梁山晁、宋二公招贤纳士”,在抗争中,梁山寻找更有序而有力的形式与策略。“三山聚义”,是一次军事力量合并,单个作战,只会被各个击破,最后二龙山的防卫胜利解救不了孔明叔侄。鲁智深提出去寻找史进,“取他四个同来入伙”,是对梁山军事策略的理解。
“拉山头”后又有什么戏呢。宋江有清醒的认识。各山头队伍统帅成一支武装,形成规模后,对这些人员就要来一次整风运动,井冈山时期,毛泽东引申出中国革命也要认识山头,承认山头,照顾山头,然后到克服山头,消灭山头主义。是因为一支军队,需要整体一致,不能有派性,不能有内耗,“整顿我们的作风”就是这样提出来的。职能不明,管理无序,哥哥兄弟一般高,对军事斗争极其有害。“排座次”及时、英明,是管理的需要,也是宋江巩固梁山泊主地位的需要,晁盖活着时,新老将领之间要有裂痕,宋江可得以拥兵自重,现在就不需要了,需要的是团结,所以就要打破新老将领之间的区别,要融合,排座次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从天罡、地罡和兵符职位的排列,可看出整顿是到位的,晁盖旧部人马和几大山头的头领被分散开来,对旧部的任用,除林冲外,大多放在不重要的位置。虽说对旧部个人在梁山的功劳不予考虑,有些不近人情,但从军事上说,稳定了整体,综合了实力,梁山的整体实力抬高一个很大的档次,这时候才不再是土匪,才叫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