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教头英雄末路,怀里揣着柴进的介绍信,迤逦来到八百里水泊岸边。那天雪花飞舞。林冲见到远处一方草楼,挑着个草帘子。
这个草帘子便是梁山的序幕。林冲进了店去,要了两斤熟牛肉,两角酒,慢慢坐喝。
这时朱贵出现了。
朱贵是梁山不可替代的招牌。他个人的人格风度,远远超出了他在梁山脚下所从事的察言观色的工作。实际上,他是梁山事业中唯一可以当得上是奠基的人物。
即便从他的名字来看,他也是个认真和稀泥的角色。朱贵同他的酒店一样,体现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严酷江湖背面的温和。
75年的冬天,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了一场雪。我在闽中乡下的一家小学里,瑟瑟发抖地听着我们的语文老师讲解《水浒》。那个老师可能不太喜欢咬文嚼字,因此他借着那时“批宋江”的潮流,每次给我们上课时,都在屁股后面装插了一本73年版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绿色封面《水浒》,趾高气扬地踱进教室。我们对学知的摒弃态度,在某种程度上和这位老师形成了默契。所以多年之后,一提到朱贵,我便油然将他想象为我的这位至今仍然让我难以忘怀的老师。这是闲话。
施耐庵对朱贵的外貌描述,相当的精彩。即便我们的想象能力再低,多少也可以揣摩出他的模样:
“林冲看那人时,头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袄,脚着一双獐皮穿靴,身材长大,相貌魁宏,支拳骨脸,三叉黄髯,只把头来仰着看雪。”
要知道,施耐庵是很少在正文中花费笔墨去描摹人物的外形的。
林冲来的时候,朱贵正在看雪。在《水浒》中,最精彩的雪景,无疑是林冲在沧州山神庙将红色与白色挥发得淋漓尽致的那一幕的。而当时朱贵所依靠的背景,则是一片茫然:王伦之落草为寇,对于文武两道来说,都是悲哀。这一点朱贵比谁都看得明白。至于两个模特级别的人物“云里金刚”宋万和“摸着天”杜迁,显然都是银样蜡枪头的摆设。
因此此时朱贵唯一的希望,便是等待。
于是他等到了林冲。
在王伦要赶走林冲时,朱贵毫不含糊地说道:“山寨中粮食虽少,近村远镇可以去借!山场水泊,木植广有,便要盖千间房屋却也无妨!这位是柴大官人力举荐来的人,如何教他别处去?!抑且柴大官人自来与山上有恩,日后得知不纳此人,须不好看!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来出气力!”(文中标点,都是我加的)
草寇之所以能成大事,原因也就在于有一两个像朱贵这样头脑清醒的人。革命往往并非为了理想,而是为了逃避与生存。在革命的队伍中,受益最多的都是满腹牢骚的人,因为理想总是层出不穷的。然而朱贵的想法却非常的朴实,无非是想让山寨的事业安步当车而已。
于是林冲在买“投名状”时跟杨志搏斗之后,终于在水泊上安身立命。他的人生道路走到了尽头。但是山寨的事业,却在朱贵的执拗中,开始萌芽。
令人肃然起敬的是,在晁盖一伙投奔梁山时,“吴用将来历实说与朱贵听了,大喜。”这“大喜”两字,是怎样的一种好汉胸怀!
然而,朱贵在排座次时,自始至终都是采取低姿态的。他逆来顺受,只要山寨新来一条好汉,他的座次便要顺理成章地往后挪一下。在轰轰烈烈的创业运动中,朱贵成了无名英雄。他最后排名在梁山好汉中的第92位,这实在是难为他了。梁山大堂上高悬的那个“义”字,也因为朱贵座次的靠后,黯然失色。
游戏倘不讲规则,便索然寡味了。
我至今仍在想念我的那位小学老师。他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