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二爷到了柜台外一站,左手抓着酒壶,右手两个指头指着婆子:“好婆子!”奶奶把脸掉过来一望,故作笑容:“大爷喊叫什么?自古道,茶房酒店最难开,爷们白净净的脸进来,红通通的脸出去,不是酒里不好,就是茶品不高,还有的说跑堂的不周到。就是有个不周到的地方,你也要瞧着我开店的面子,我开店的来赔礼,大爷看怎么样?”“你这个婆子真是刁顽!你敢开黑店,卖蒙汗药酒!”“你老讲什么?我们这里离孟州城三十三里,皇帝脚下没有王法啦?能开黑店啊?你老说蒙汗药,我还没有听说过呢,什么叫蒙汗药?”“你这个婆子真刁顽!我们三个人进店,被你麻倒了两个,你不是黑店吗?”“哦,怪道!原来那两位爷躺倒了。”“着啊!”“你老要知道,小店这个酒的身份好,佳酿原泡,那二位爷怕是酒量不行,吃醉了。你老吃过没有?”“咱没有吃。”“你老既没有吃,何见得这个酒是蒙汗药酒呢?你不能指盗就盗,指奸为奸!”奶奶说着,伸手在搁板上拿了一个大酒杯,朝武二爷面前一放。“你老先倒一杯尝尝,看小店的酒究竟是好酒是坏酒。如果好酒就算了,如是坏酒,听你老扒店,你看如何?”武二爷听这话说得也有点道理,就抓着酒壶斟了一大杯酒,右手端着酒杯,准备吃了。哪晓得人再聪明总有一时的糊涂,酒杯已经靠到嘴了,武二爷恍然大悟。杯子停住,要死啦!这个婆子刁顽狡猾,我险些上她的当,吃她的亏!这杯酒我能吃吗?如果吃下肚,好酒倒也罢了;如是坏酒,我就同二解差一个病症,歪嘴、抽筋、翻白眼,还能扒店么?武松把酒朝奶奶面前一放:“婆子,你把这杯酒吃了吧!”奶奶双手齐摇:“我天性不饮酒。”奶奶一面说着,一面向后退,人坐到凳上,身子朝后仰,一只手还摆着,一只手就挡着自己的嘴。“我是天性不饮,不会喝酒。”武二爷见她朝后头仰,心里有话:你柜台后头不过这点地方,除非你拱到桌肚里去。你退到哪里,我都能够得着你。武二爷把右肋合定柜台,右手一伸,就来抓她的耳朵。只要抓着她的耳朵,把她朝柜台边一捺,左手的酒杯朝她嘴里一塞,就硬灌了,不容她不吃:“好婆子,不要走!”奶奶见他的手伸过来,心里有话:要死啊!你胆不小,看不起我这个妇道,居然要同我动手?你也没打听打听,老娘不是好惹的,在十字坡母夜叉面前胆敢放肆!你今天既然把手伸过来,我就不能叫你整整齐齐地收回去。如叫你把手收回去,我就算不了孙二娘!奶奶的左手就卫住自己右手的脉门,右手用三个指头,就来刁武松的脉门了:“好大胆的汉子,你不要动!”果然刁着了,武松这支膀子就断了。
为何这么厉害?她明里是一只手,暗底下是两只手。她左手卫住自己右手的脉门,这是一只预备的手。如果右手把武松的脉门刁住,左手就来克他的肘子了,把他的膀弯朝上头一扶,右手扳住他的脉门,朝外向下一磕。人的膀子只能朝里弯,不能朝外弯,武松的这条膀子还不断么?照你这一说,孙二娘有点功夫?不但有功夫,她还有点内功,厉害得很哩!孙二娘的功夫、拳棒都是家传的,一等的男子汉在她面前不能站脚。
武二爷哪里晓得哩!但当看见婆子的这一刁手来,武松才晓得她有两下子,她伸出来的手是活手。好在武松眼尖手快,当时把右手收了回来,左手抓的这把酒壶用上了,用酒壶来掷她的门楼头了,嘴里还喊着:“照打!”果然掷着了,婆子的门楼头就掷散了。奶奶见酒壶掷来,头朝右边一偏,连身子都偏到右边了,把酒壶让得干干净净。这个酒壶就从奶奶左肩头上滑了过去,只听见奶奶背后一声响,扑通!乓啷当!奶奶晓得不好,再掉过头来一望,不得了啦!这把酒壶把蒙汗药酒坛子打破了,打成了几半。酒壶也掉进壁洞里,酒也戽得干干净净,一坛子蒙汗药酒全完了。奶奶急煞了,这一来冲家了!这一坛子蒙汗药酒代价不小,最伤心的是暂时就没得用了,能不急吗?
奶奶刚掉过头来望壁洞的时候,忽听得柜台底下两声响。奶奶再把脸掉过来一望,不好了,柜台歪过来了,站牌也斜过来了。这是什么道理?武二爷在扛柜台呢。武松酒壶撒了手,坐马势朝下一蹲,右肩头顶着柜台,一声吆喝,一个连根拔的架子,柜台不过是四条腿栽在土里,何能受得住武松这一扛呢?把柜台外头两条腿扛出了土。所以柜台歪过来了,站牌也斜过来了。奶奶双手拼命捺住柜台,凭她身上虽有点功夫,哪有武二爷的膂力大,赌劲也赌不过武松。奶奶有数,柜台里不能站脚了,要赶快离开柜台,不然就要被武松连柜台带人一起扛倒了,我要被磕到柜台里了。她想了想,万不能同他在店里打。在店里打我不划算,他任兴地冲啊打的,他冲得不心疼,冲坏了要花本钱修的,少一个钱也收拾不起来。最好把他引到店外斗,才能撒得开手呢。奶奶双手在柜台上一捺,两条腿提上来,脚尖在柜台上一垫,就从柜台里朝店门外蹿了,如同一只蝴蝶飞出来。她这个蹿跳是很有数的,她把头一低,从草房门口过去了,这样免得撞了自己的头。一个箭步蹿了足有三丈远,朝松篷边上一落,正对着店里的武松。她右脚在前,左脚在后,丁字步一站,左手捏了个拳头,右手指着武松:“好大胆的汉子,你在老娘店里冲打,你算孱头!你是好汉,出来打!”武松已经知道这个婆子是有点功夫的,要多加小心,被她这一句话,把武松给引出去了。噢!原来你是想叫我出去打啊?好吧。咱生平八个大字:专打硬汉,惯打不平。武二爷一个垫步蹿到奶奶面前,喊了一声:“爷爷来了!”
注:①恶促——令人讨厌。
②消皮——薄皮。
③捎——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