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清晨,寅时天已完全放亮了。不过昨夜刚刚下过一场雨,整个梁山被漫漫的浓雾遮盖,一波一波的往山顶翻涌着、不时闪现出郁葱的树木。
烟雾袅娜中,走出林冲,腰间挂着一个铜牌,上刻着‘总巡查’三个龙飞凤舞的篆字,自是玉臂匠金大坚的手笔。身后还有一个护卫,扛着林冲赖以成名的兵器‘飞虎枪’。枪身比普通枪要长上尺五,粗上半寸。那护卫膀大腰圆,扛枪走起长路,也不免气喘吁吁,过几个哨卡要歇上一歇。
又转过了一个弯,山路渐渐崎岖,林冲站下道:“乔三,今日雾大,你在这里等我好了。”乔三感激道:“不碍事的,我还是陪你上到‘凌云石’罢。”林冲摇摇头,乔三从肩上拿下一个小布包,递给林冲,林冲神色凝重,仔细接过,轻轻背在肩上,独自缓缓向山上走去,身影渐渐没在雾中。身后乔三大声喊道:“林爷,多加小心。”
不久,林冲来到一块大石前,这里已看不清道路。林冲熟练的在石上摸索着,身躯仿佛悬空般在石上平移着。待转到石后,一小片豁然的平地出现在眼前,山风骤然吹裹上来、卷开一片浓雾,几道霞光刺入,林冲不由闭上眼睛,享受山风中清新的树木混合泥土的芳香,虽有些寒意,但沁人心扉。
雾气渐渐消散,半山腰的郁郁树木显现出来,林冲落脚之处是处平台,不过十几丈见方,才经雨水冲刷的石面,干净的很。
林冲蹲在大石后,伸手移开几块布满青苔的石块,露出一个洞口,从洞里掏出一面牌位,有些锈蚀。林冲用汗巾轻轻的擦拭,上刻着‘亡妻林氏芳如之位’。擦干净后放回到洞内,解开包裹又陆续掏出几样供果、点心放在灵牌前。他的动作很轻、很慢。
“阿如、已经三年了,这地方是越来越美了。我现在很怕这一天的到来,我曾立誓为你报仇,可是机会很渺茫,宋大哥抗敌之心越来越淡,我又不便另投它处,坏了义气二字。我终须阻止宋大哥,如若不成,我便同你一块,叫乔三殓了我的骨殖,共同享受着青山美景。乔三这孩子……”忽然一阵柔婉的箫声传来,林冲闻听一震,骤然站起道:“阿如,是你吗?天可怜见,竟然让我又听到这首‘汉宫秋’。”箫声由柔婉慢慢转向轻柔,仿佛一对鸳鸯在浅声低语、情意绵绵,由轻柔又渐生出欢快,犹如雕梁双燕,时而呢喃细语,时而绕梁而逐,温馨快活绵绵不觉。
林冲正听的如痴如醉,不料箫声嘎然而止。林冲骤然惊醒道:“阿如、阿如、不要走哇!”除了山风轻抚,再无旁的声音,林冲沉思片刻道:“阿如、我知道你来安慰我,我不会轻易放弃的。”
石对面传来乔三的声音道:“林爷!林爷!”
过了一会,林冲从大石后悬挂着平爬出来。乔三看了林冲一眼,见林冲面有喜色,有些奇怪。过去每次林冲来此,都要忧郁几天才缓过来。
林冲责怪道:“为何要上来,‘飞虎枪’呢?”乔三急道:“我见林爷半天未回来,急忙上来看个究竟,‘飞虎枪’太沉,我放在岭下,旁人谁不认得,丢不了。”林冲瞪了乔三一眼,大踏步走下山去。
到了岭下,果见‘飞虎枪’好端端插在地上。乔三扛起枪,发现枪樱络处悬挂一件物事,急忙取下交给林冲。林冲接过一看,是一纸筒。乔三嗅嗅道:“怎地有脂粉味。”林冲在鼻下闻闻,不由皱起眉头。四下转看,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林头领亲启’。
林冲打开看是一首诗“初识英雄偏关前,神枪威武谁可堪?一屡芳心拟托寄,不料徒子竟占先。”林冲看罢沉吟不语,思索片刻道:“乔三,我来此处,你可曾说与旁人?”乔三摇摇头。林冲又问道:“方才在岭下,可曾看到什么人来此?”乔三依旧摇头道:“刚才雾大,我一心挂念林爷,未曾仔细旁边。不过此处就这一条小路,若有人来,应该不会瞒过我。”林冲笑拍拍乔三:“回大寨。”乔三也笑道:“方才虽没见到旁人,却听到很好听的笛声。”“什么?”林冲大吃一惊道:“你说方才竟听到笛声?是箫声罢!”乔三见林冲如此吃惊,也有些慌神道:“乔三不知什么箫声?很象浪子燕小乙吹的笛声。”林冲双眉紧皱,不再言语,又看了看那首诗,犹豫片刻塞入怀中,朝岭下走去。
走了不远,乔三道:“听说山上劫回来不少女子,个个貌美如花,要给几位大头领做压寨夫人,林爷何不也挑上一个,省的乔三……”“住口?”林冲怒声道:“那个如此胡说八道,报与宋大哥定重重责罚。”乔三吓的不敢再说。
林冲回到大寨,急急去见宋江,见吴用亦在一旁。林冲上前道:“宋大哥,近来山上弟兄议论纷纷,对留下这些女子颇有微词,长久下去,恐为不利。”吴用亦道:“当日,若非卢头领率先倡议留下这些人,我本意派人将此些人分头送到几处小镇,找本分人家嫁掉,或送与大户人家做个丫头使女,也强过留在这里惹风波,若是高俅所派,只怕有更大的阴谋!”此话大有责怪当日卢俊义的豪言壮语。
宋江道:“不可只说卢头领不是,当日我也有留下这些女子之意。”又问道:“不知戴院长可去打探些什么回来?”
吴用在旁道:“戴宗回来告知此些女子杀官一事属实,而且确实斩杀了两人,这京师原本派来六名女子,却被知州张叔夜私留下四名,况且十人中又有若干闲杂人,高俅阴险狡诈,虽然统兵打仗非其所长,但若想派人坏我梁山,当不会如此简单,看来当非高俅所遣。”
林冲道:“即便不是官府眼线,却有不安之虞。”
宋江笑道:“难不成有人说我宋江想留压寨夫人罢?”见二人默默无语,宋江疑惑道:“区区几个女子,竟惹来如此麻烦,不是二位多心罢!”林冲急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宋大哥光明磊落,自不会同旁人一般见识。”宋江怒道:“命铁面孔目裴宣速速彻查此事,瞧那个传出如此风言风语,要严加惩处。”吴用摇头道:“如此做法、难服人心。”宋江苦笑道:“若要送人下山也不是难事,恐怕伤了卢兄弟的面皮却不好看。”吴用一时也想不出良策,林冲道:“日久见人心,只要我等一心抗敌,不贪图那安乐享受,谣言自破。”吴用赞道:“林兄弟此言极是。”林冲又道:“可做约法三章:一者水、陆、骑、步各头领不得娶此等女为妻妾。二者大小得胜酒,不得行笙歌欢舞,三者头领兵卒无故不得私入女寨。责成铁面孔目裴宣定制各类惩戒条目。”宋江点头道:“不愧为禁军教头,此事就由林兄弟督察裴宣办理。”
卢俊义此时走进厅来,宋江简要的将三人所议之事告之。卢俊义摇头道:“不过若干女子,值得如此大作文章吗?这山寨原本清汤寡水,不少没有家眷的头领早有怨言,虽有下山寻欢之心,只是山寨约束的紧。此番大胜高俅,官军轻易不敢再来,日久必生变数。来了这帮女子,正好适当歌舞娱乐一番,暂解饥渴之念。况且那些女子也不是什么名门旺族之后,若有你情我愿的,许配与那个头领,也不算辱没了身份,何必死死约束,恐怕日后反受其乱。”这三人没想到卢俊义竟然公开反对,还搬出一番大道理。
林冲劈口道:“‘温饱思淫欲’自古皆然,梁山尚处于草创阶段,虽然大胜高俅,不过胜在官军过于骄横,非是我等实力超然。这帮女子难保不是高俅的诡计。即便不是,有的头领若一旦陷入温柔乡中不能自拔,让手下部属做何想,如何再同心抗击官军。”
宋江点头道:“二位头领说的都有道理。不过还是制约为主,林头领尽快布置‘约法三章’之事,告之扈三娘详细探查个人身世,命神行太保戴宗速去东京再走一朝,看能否多了解些,如果此些人确非官府所遣,不妨按卢兄弟所说放宽,但我等几人均不可带头效尤。” 宋江将两个人打算折衷,不过最终还是卢俊义占上风。
卢俊义笑道:“卢某虽非柳下惠,但也绝非下流小人,此议全为山寨打算。这百十来个头领大部是桀骜不逊之辈,岂能全似林头领般洁身自好。需要疏堵相结合,一味堵难免有决堤之舆。若有几人愤而下山,难免人心思动,对梁山的长治久安不利。”
林冲一时不好再说什么,告辞后向裴宣的营寨走去。
林冲从裴宣处回来,早已繁星满天,走在回营路上,隐约听到一丝箫声。停下仔细听了听,似乎从东南面传来,信步走了过去。翻过一道小岭,箫声骤然清晰起来,却是一首‘秦时月’。
‘秦时月’原本是一首琵琶曲,曲调慷慨激昂,顿挫有力,弹奏时犹如千军万马纷至沓来,豪情激越,听时莫不使人血脉贲张。今日竟神奇般化作箫声,慷慨中略显忧郁,激昂中隐含愁苦,豪情中又充满无奈之举。林冲不由想起自家身世:名动京城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武功高超,号称禁军“第一神枪”,一心要保卫疆土、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原本想投身到延安经略府上,成为抵御西夏、契丹异族入侵的边关猛将,才对得起祖宗。不料遇到高俅这对狗父子,逼死妻子、气死岳丈,还将自己充军发配。为不使祖上蒙羞,一忍再忍,却不料高俅父子竟屡加陷害,非致于死地不可,实在被逼无奈,雪夜反上梁山。
这一件件往事,在箫声的吹奏下,经过五年的尘封,竟又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发生一般。林冲的泪水慢慢滴将下来,这是林冲闻听妻子死后又一次落泪。箫声由愁苦转向无奈,渐渐远去,几不可闻,也将林冲的悲伤慢慢隐去。
林冲拭干泪水,看了看箫声的方向。他无法继续前进了——那是女寨。
现在林冲已明白,包括‘汉宫秋’,都是新上山的一个女子所为。冥冥之中,此人竟同林冲有着非常相似的境遇。林冲很有一见为快的想法,但想到白日所说的‘约法三章’,自己怎敢带头违背。而且即便去了,谁人又会相信只为箫声所动?定是说林冲色心大动。不由摇头苦笑,转回身向自家营寨走去。
不料刚一转身,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林头领慢走。”林冲转回身看到月光下,一身着戎装、苗条的人从暗处走来。林冲释然道:“原来是扈头领,今夜是你当值吗?”
扈三娘有些气喘、笑道:“林头领寅夜来此,莫非有它意。”林冲正色道:“扈头领休得胡说!林某今日方提‘约法三章’,怎能自坏规矩,况且俺也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就算没有任何章法,也不会做那伤风败俗之事。”
扈三娘眼睛转了转道:“林头领重情重义、是个响当当的汉子,谁人不知。不过有些人就拿不准了,近几日总有无聊人借口进进出出女寨,那十女子中,我看也有青楼之类,不时抛些媚眼,言语也风风流流。”
林冲大为吃惊道:“待铁面孔目裴宣订好规矩,就不会有这些罗嗦事了。”扈三娘摇头笑道:“你们做头领的,怎知下面喽兵、小校的花花肠子,总是变着法钻空子,你有一定之规、他有百变之策。甚至某些头领也借宋头领的名义作些私事,你知宋大哥的为人,又不会追究这些无聊之事,就算是‘约法十章’恐怕也是给你林头领等人订的。”
林冲有些忧虑道:“却又如何是好?”扈三娘肚内暗笑道:“此事说也容易,派你的‘铁骑队’在女寨外增加一道值守,可不稳当多了。”林冲恍然,匆忙道:“多谢扈头领指点,夜已深了,有事明日再谈,扈头领也请回寨罢。”言罢转身急急走了。扈三娘刚想再说些什么,可又忍住了,一丝凄苦的神情慢慢爬上俏丽的脸庞。
林冲回到自家屋内,见乔三扶在桌上已睡着了,桌上有几张瓷盘大碗,装着菜蔬、米饭之类,已经凉了。
林冲忙碌一天,这才感觉到饥饿。见乔三睡的正香,不忍打搅,脱下身上长衫给乔三盖上。不料一张纸从长衫内掉下来,林冲拾起一看,想起清晨之事。不由展开又看了一遍,苦笑着递在油灯上将纸燃着,看着诗笺渐渐化为灰烬。燃尽的同时,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香气。林冲忽然‘啊’的一声,乔三惊醒道:“林爷、你回来了,我快给你热热饭菜。”林冲骤然坐在椅中,神情呆滞。乔三刚刚醒来,睡眼惺松中,未见林冲脸上古怪的神色。
林冲已隐隐猜出谁写的那首诗——刚刚撞见的扈三娘。急忙看了看乔三,见乔三正专注的取柴生火,噼啪做响中,红红的柴火映在乔三年轻的脸上。
林冲苦苦的思索着,今天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太奇怪。亡妻的忌日、神秘的吹箫人、扈三娘的诗笺。
现下想来以前同扈三娘也会过几次面,或是自家粗心,未见有什么异常。今夜,尤其是那箫声竟使林冲原本刚毅粗旷的心变得细密起来,仔细想来,扈三娘神情中透着一丝捉摸不透的东西,犹如那箫声‘秦时月’般。林冲又回忆纸笺中诗的内容,想起了‘初识英雄偏关前,神枪威武谁可堪!’之句。
那是在攻打祝家庄时,自己一杆长枪连败五将。待扈三娘前来挑战,矮脚虎王英好色,上前接战,口露下流之言,竟被扈三娘擒下,后来自己阵前活擒扈三娘。待打破祝家庄,扈三娘被擒获后,王矮虎急忙见宋江,乞求将扈三娘许配与他。背后也常听人说起扈三娘是一朵鲜花被粪压。王矮虎也不时人前人后炫耀。
想到“一屡芳心拟托寄、不料徒子竟占先。”心中悚然一惊,不敢再想下去。联想起白日同宋江所提的‘约法三章’如此坚决,也出乎意料之外,自己原本对女色属避而远之。不知今日为何竟有深恶痛绝之感,这‘约法三章’仿佛是对自己的约束,冥冥中似乎感到某些事要发生在自己身上。
瓷碗相碰声将林冲惊醒,乔三有些歉意的笑笑,知道打断了主人的凝思。林冲端起碗吃将起来。
不意间抬头看了一眼乔三,后者正诡异的笑着。林冲脸一沉道:“乔三、弄什么鬼?”乔三也不客气,笑殷殷在林冲对面坐下道:“林爷、今天我可累坏了。”见林冲不吱声,续道:“我先找到燕小乙,问明什么是箫,又请他吹了吹,果然同清晨的音调差不多……”林冲笑道:“怎地连乔三都懂得‘音调’了!”乔三亦笑道:“是小乙说的什么‘宫、商、角、子…什么的’,后一个调记不得了。我问是否是他吹的,小乙说胡扯,那时辰他还在睡觉。我又继续在附近的几家营寨寻找,终于给我找到了。”林冲手中碗一震,险些掉下来。乔三更加得意的笑道:“林爷、你想知道是那处营寨?”说罢嘿嘿笑着等主人发问,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林冲放下碗筷淡淡的道:“是女寨、新上山的一名女子。”
此时轮到乔三大大的吃惊,一张笑脸竟无法收回去,喃喃道:“我看吴军师也及不上你了。”又恍然道:“原来林爷奔波一天,连饭也没顾上吃,竟也在寻找那名女子。”林冲笑道:“胡说八道,我一天都在裴宣那里,到那去寻人。”似漫不经意的道:“你见到那人了莫?”“见是见到了,不过后来遇到扈三娘,被一顿责骂?”林冲这才明白今夜为何会碰上扈三娘,而且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现在想来,根本就是在讥讽。扈三娘想乔三卖力的四处打探,一定是受林冲指派。这女寨受马军总领节制,乔三利用自己的名声在女寨内自可以横冲直撞,想到此,林冲脑袋嗡嗡发胀。
乔三自顾说下去:“那吹箫的女子唤做姜若群,听说已拜扈三娘做姐姐,嘿!长的可比扈三娘还要俊俏……”见林冲瞪视自己,急忙改口道:“我问她有关吹箫的事,她坦然承认,又笑我一个山野草民,也配来询问这等高雅之器,我不愤道,是我们林爷听你吹得不错,我才来寻找……”林冲怒道:“怎地将我也牵连在内!”随后又苦笑释然,任谁也不会相信乔三寻女与林冲无关。只因今晨祭奠亡妻时闻听箫声后,心神俱受震荡,致使形态失色,被乔三看出端倪,便满山寻找吹箫人。
林冲叹口气道:“乔三、你可真做了一件好事!”乔三闻听,睁大了双眼不明所以。
一夜。林冲睡的昏昏沉沉,几个女子交错在梦中出现,妻子阿如真切的道:“相公、别苦自己了。”一会又换成扈三娘殷情的笑脸,还有一个背对自己的女子在吹箫,不时转过头来,竟是阿如的面容。
懵懵中忽听有人唤道:“林爷、林爷!”林冲睁开眼,乔三在床头焦急的望着林冲道:“林爷、你额头好烫、定是昨晨受了风寒,又劳累一天。我已派人找神医安爷去了。”林冲见乔三欲言又止的样子道:“有什么事,快快说来。”乔三嗫嚅道:“方才宋头领传唤林爷,我见爷病体沉重,将来人打发了。”林冲大怒,一掌击在乔三脸上,乔三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几乎摔倒。乔三从未见林冲如此发怒,急忙跪倒。林冲长叹一声,上前扶起乔三道:“宋头领清晨召见,必有要事相商,你怎可随意支使来人,坏了大事怎办!”
乔三不服气道:“我问过来人,说并无官兵进犯,也没有什么大事,我才擅自做主,请爷饶恕。”林冲歉然道:“方才手重,乔三不要见怪!”乔三几乎哭出声来:“爷、你便打死我,乔三不敢有丝毫怨言,不过爷心中真的很苦,小人无法分担,乔三实在很无用!”林冲豪情的拍拍乔三的肩道:“好男儿!怎能随意哭哭啼啼,没的叫人耻笑。安神医来了,让他留几副药,你煎好等我回来服用。”
林冲大步迈进“忠义堂”。厅中坐着宋江、卢俊义、吴用三人,正低声争论着什么,见林冲大踏步跨进,三人有些尴尬的停止了争论。林冲已隐约猜到何事,宋江笑道:“林兄弟先请坐,听人说林兄弟昨天劳累偶感风寒,怎地不在家休息,何苦来此。”宋讲话语并无异样,确是心中所想。但在林冲听来,恍有讥讽之意,脸立刻红了起来。
林冲谢坐后道:“下人无知,耽误宋大哥议事。”卢俊义沉声直言道:“有人告知昨日林头领派下属在女寨横冲直撞,寻甚么‘吹箫人’,而且夜里又在女寨附近偷窥良久,不知可有此事。”林冲闻言大吃一惊,万不料在卢俊义眼里,自己竟成了好色之徒。心下想来昨日却也发生上述之事,虽然原由不同,但现下是百口莫辨。
见宋江望着自己,而吴用羽扇清摇,眼望别处,一副事不关己之色。林冲笑笑抱拳道:“清宋大哥传来铁面孔目裴宣。”宋江拍手道:“不错,昨日林兄弟一天都在裴宣那里。”吴用羽扇慢下来,似乎猜的一二,不由皱起眉头,却又无法阻止。
宋江又笑道:“‘约法三章’之事,乃林兄弟亲提,怎会又做如此无聊之事,定是有人眼拙。”林冲苦笑道:“宋大哥好意,林某感激不尽,大丈夫做事敢做甘当,做事不徇私情才配称‘梁山好汉’四字。”
卢俊义点头道:“林兄弟把事情说清楚也就是了,恐其中有些误会。”林冲苦笑道:“感谢三位头领厚爱!待裴兄弟一到,林某自会讲清。”
一会,裴宣急匆匆赶到。见四位头领道:“铁面孔目裴宣奉林头领之命,已编制好‘约法三章’正想请各位头领审视。”林冲忽地站起道:“裴宣听令,现有人违犯‘约法三章’请执笔记载。”裴宣凛然受命。传来小校,铺纸研墨备笔。
林冲高声道:“违戒者林冲,现任马军总头领,因委派下属去女寨打探……”裴宣初闻言稍微一愣,马上恢复常态,下笔如飞。林冲只叙偶听有女箫声动人,便命下属前去打探,叙完后道:“如此违戒者,当如何处治?”裴宣朗声道:“林冲一面之词不可信,尚需有证人。”林冲沉吟一会道:“乔三、扈三娘。”裴宣命人速传扈三娘、乔三。
二人来到后,扈三娘神情有些激动,面带恨意证实却有此事。乔三大声争辩系自己一人所为,不关主人。裴宣听完二人之词,回首面对林冲道:“林冲,身为马军总领,支使下属私探女寨,责打二十棍,况身为订戒者又肆意违犯,增补十棍。”乔三闻听哭闹道:“不要打林爷、全是我自家主意,请孔爷打我罢。”裴宣大怒道:“林冲教仆如此,再增补十棍。”乔三再也不敢闹了,只在一旁哽咽不停,被人扶下。吴用已悄悄退了出去。
裴宣上前又问道:“林冲、如此判罚,你可有何异议?”林冲摇头。宋江忍不住道:“林冲与山寨功劳甚大,可否折免。”裴宣见宋江开口求情,不免有些踌躇。林冲嘿然道:“宋大哥怎地如此说话,如若每名头领凭借功劳就胡乱行事,同那官府奸官又有何区别?功过岂能相提并论。”宋江默默无言,思忖片刻又道:“即如此,可在‘忠义堂’前行刑即可。”原本违戒者,大都在裴宣的‘戒律堂’当众行刑,以警他人。林冲喜道:“多谢宋大哥!”此事虽将传出去,私下领刑总比当众受刑要好些,宋江言罢转身欲离开‘忠义堂’。
裴宣大声道:“行刑!”忽听一个暴雷声道:“慢着,洒家来也!”一个胖大的和尚和一个带发头陀闪电般冲进‘忠义堂’。门口职守的‘赛仁贵’郭盛和‘小温侯’吕方二人那里拦的住,急急跟了上来。冲进来的二人正是花和尚鲁智深和行者武松。
二人上前参见宋、卢两位头领后。鲁智深面有不悦问道:“何事惹得二位头领要重罚林兄弟?”林冲急急道:“智深不可莽撞,此乃林某该受此罚,不干二位头领之事。”卢俊义冷冷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梁山虽是小小山寨,但掌管上万人马,也须赏罚分明、不然怎能服众。林冲犯戒,你来求情,他人犯事,也有人央情,如此你帮我扶,教宋大哥如何打点山寨!”这几句话说的极重。
鲁智深一时为之语塞,武松在旁道:“我相信林大哥为人,怎肯做那等勾当,定是有人背地挑唆,还望宋大哥明察。”卢俊义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错了就是措了,任谁也不会自取其辱。”林冲闻言羞怒交加,哀恳道:“鲁兄弟、二郎望给林某留点薄面,快快回去吧。”鲁智深恨恨道:“都是那几个女娃惹的祸,待俺一禅杖一个,以绝后患。”说罢大踏步冲了出去,宋江急道:“智深不可胡乱杀人,二郎快快前去劝阻。”武松无奈只得跑出寻鲁智深去了。一旁趴在长椅上的林冲不由暗暗叫苦,见卢俊义竟有见疑之意,一时却不便开口使人劝阻。宋江又叫喽罗,速传关胜、呼延灼派马骑围住女寨,不得任何人伤害那些女子。
这厢裴宣命行刑,大棍打下,初时林冲还咬紧牙关勉力抵受,二十几棍之后,加上病体沉重,便痛昏过去。
昏昏中,林冲脑内不断人马交战,开始同官军大战,后来竟梁山自家兄弟斗在一起,一旁几个俏丽女子大声叫好。又出现阿如的身影,手持玉箫在吹唱,唱罢凄苦道:“相公、随我走吧,这仇不报也罢!”扈三娘突然出现道:“她不是阿如,快跟我走,我陪你去杀死高俅。”阿如在一旁哀哀哭出声道:“不去!不去!”
林冲大喝一声,惊醒过来。见自己正趴在自家炕上,稍微欠身,只觉股部大腿疼痛非常,不由“哎呦”出声。乔山急忙从外屋冲进来,红肿的双眼闪着泪花道:“我的老天,爷你可算醒了!整整睡了两天两夜。若不是安神医不住劝我,我忍不住要先去死了。”林冲微微笑道:“我竟然睡了这么长时辰。我有些饿了,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乔三爷破涕为笑道:“锅中的炖鸡连骨头都煮酥了。”快速到外屋,盛了一碗回来。想要喂食林冲,被林冲制止,示意放在炕上,林冲一臂支持,腾出另一臂大口喝着,一连喝了三碗。想要再喝时,乔三道:“安神医吩咐过,爷醒来一次只能喝三碗,这里放有舒筋活血的药物,多喝于身体不利。”林冲点头道:“确实有药材味道。”乔三把碗拿出,又回到屋内,“扑通”跪在林冲面前道:“爷,你重重责罚我罢,我不但使爷受棍棒之伤,还让爷在众头领面前大大丢脸。”说罢以头撞地‘咚、咚’出声。林冲怒喝道:“站起来!”乔三犹在磕头不止,林冲声音颤抖道:“你想气死我不成。”乔三不敢倔强,勉强占了起来,额头已渗出鲜血。身体有些摇晃,显然用力撞击之下,昏眩所致。
林冲爱惜的看着乔三道:“傻小子!我已受伤,何苦还要搭上你。况且,你去女寨寻人,原本是受我暗示,你探得消息,我该谢谢你呢!怎会责怪你。”乔三有些吃惊的望着主人,更是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
此时门外有人大声喊道:“小三子、林兄弟醒来不曾?”门帘掀开,鲁智深斗大的光头先探进来。见林冲醒来,惊喜道:“好兄弟!你可算醒过来了,我本想找那几个执棍喽兵晦气,安老头总说你是受风寒所致,并非下棍过重,加之武二郎在旁劝阻,我也就罢了。”说罢回头看了一眼默默跟进来的武松。
林冲歉意的笑道:“有劳两位兄弟挂念,且请坐下说话。”看着乔三道:“快去备些茶水,再整治些酒菜。”鲁智深道:“莫拿什么茶水,俺喝了只会坏肚子。要拿给二郎不妨。”武松笑笑没有言语。鲁智深见到乔三肿胀的额头,‘啧、啧’出声赞道:“小三子果然仗义,连额头都能哭肿了,难得、难得。”乔三苦笑着出去了。
林冲深看一眼跟进的武松,想知晓那日鲁智深是否莽撞行事,武松摇摇头。林冲一颗心放下来。
鲁智深未看见二人神情,笑道:“洒家那日冲出‘忠义堂’,便直奔女寨而去。准拟将那等青楼女子,一杖一个,省得我兄弟再受皮肉之苦。不料被关胜和呼延灼两人占了先机。二郎又不肯帮我,我一人又占他二人不过,我说单挑,他二人却说奉宋大哥之命,便来千军万马也一同抵敌,我只好回来。原本想等到晚上再去,可又被董平和张清截住,那张清石子厉害,俺只好等兄弟醒来再做计较!”
林冲听出鲁智深话语中尚含激愤之情。心内感动道:“幸亏宋大哥想的周到,阻止智深犯下大错。此事原是兄弟的错,怨不得旁人。”鲁智深双眼圆睁道:“俺却不信能看走眼,认的兄弟能这般下做。”武松在一旁不忍开口道:“林大哥定有隐情,鲁兄何苦相逼。”鲁智深不愤挠头道:“俺哪里逼迫林兄弟了。好罢,此事再也休提,不过林兄弟的屁股却痛的厉害,以后要小心了。”林冲朝武松笑笑道:“林某自问绝未做愧对良心之事。自认此事,只是想堵某些人口,以后小心也就是了。”
鲁智深又恨恨道:“不知那个小王八羔子在背后撺掇,让俺知道定要他好看。”林冲正色道:“我二人能肝胆相照,几年相交至今,做兄弟佩服的就是哥哥的一腔正气,岂能同他人一般见识,此事再也休提,否则不配做林冲的兄弟。”此几句话大义凛然,鲁智深听罢虽不以为忤,但黝黑的脸皮却有些泛红,嘿嘿笑着,武松亦默默点头。屋内一时有些尴尬,鲁智深站起道:“这小三子,一顿酒菜要诺大功夫。俺去看看。”
林冲见鲁智深走出门外,对武松低声道:“鲁兄弟性子直,口不择言,愿酗酒闹事,二郎要多加劝阻。我这里要少些来往,今日卢头领之言大有深意,二郎要多多费心。”武松点头叹道:“原本来梁山是想同官府畅快的大干一场,谁知有这许多婆婆妈妈之事,想来不免令人头痛。现下许多头领,来自不同山寨。虽被宋大哥暂时连在一起,但毕竟鱼龙混杂。不少人滋事生非,宋大哥为保一百单八之名,靠睁只眼闭只眼、委曲求全,日久只怕生变。可惜晁大哥一逝,梁山就面目全非了。”说罢摇头浩叹不止。
林冲听得目瞪口呆道:“二郎果真见识非凡,这等话能说与林某听,林某感激不尽,请受一拜。”要翻身行礼,武松急站起扶住林冲道:“哥哥何苦如此,二郎深感哥哥乃人中龙凤,虽相交日浅,但早有一剖肝胆之意。哥哥近日虽受苦,但大大挫了小人伎俩,令二郎佩服的紧。”
林冲双眼泪花闪动、勉强坐起抓住武松的手道:“二郎真乃林某知己也。”续道:“为今关键之事、要迫宋大哥放弃招安之念,坚其抗敌之心。莫让些许小事拌脚。这些女子不管是否朝廷所派,但‘色迷豪情消壮志、酒醉肝胆弱雄心’。”武松因其兄命丧潘金莲之手,故对女人毫无好感,更是赞同林冲之言。
言语间,鲁智深声音在外响起:“小三子,快些,怎地这般慢。”一个光头将门帘顶开,鲁智深十指如钩,抓了两坛酒,肩上还扛着个担子。乔三接着进来拎着个食盒,背上扛着把木椅,气喘吁吁道:“鲁爷,那个人比的上你力大。”林冲笑道:“这算什么?昔日你鲁爷曾将一棵腰般粗细的柳树连根拔起。”乔三咋舌道:“鲁爷真神人一般。”林冲见乔三放下一把精致的木椅,饶有兴趣的道:“哪里寻来的?”
乔三道:“我去寻孙头领给爷做把能坐下又不痛的椅子。”三人看时,这椅子中间有洞,四周围着软缎。鲁智深嘿嘿笑道:“这东西用来入厕到很方便。”众人大乐。
门外一个声音道:“怎地林大哥挨了板子,竟也这般快乐!”林冲笑道:“是小七兄弟。”阮小七手拎着一条黑鱼走进来,犹自在摆动、足有七、八斤重。鲁智深眼睛一亮惊呼道:“好家伙,这大黑鱼你也能抓到。洒家今天口福不浅,这鱼汤定是美味绝顶。”阮小七道:“这是给林大哥熬汤补身子的。待会让小三子给你捞两块鱼肉吃就不错了。”鲁智深闻听苦了脸,叹息不已。
林冲见阮小七脸上有不少浅浅的刮痕,知道在湖内吃了不少辛苦才捕到如此大的黑鱼。心内十分感激,口中却淡淡的道:“多谢小七兄弟。”阮小七点点头,回首将鱼递与乔三低声道:“去鳞洗净后,大火烧开、然后小火慢慢墩上两个时辰,只放生姜去腥。待鱼汤变成奶色后,将鱼骨捞出,在钵中捣成糊装,重放入汤中,烧开后,稍调咸淡,给林大哥喝下即可。”一席话听的鲁智深不住吞咽。口中喃喃道:“今夜我陪林兄弟,省的来什么盗贼,林兄弟伤重之下,无力擒拿,俺可放心不下。”武松笑道:“就怕来人不伤林大哥,专来偷吃鱼汤。”鲁智深闻言怒道:“这等贼人撞在我手里,管叫他吃多少吐多少。”笑声中,鲁、武二人将林冲扶在特制椅中,四人围坐在一起,喝将起来。
席间,只鲁智深大口喝酒,林冲有伤,不能多喝,武松、阮小七二人怀有心事,也慢慢喝着。不大会,鲁智深酩酊大醉,喊道:“小三子,这鱼汤怎地还不上来。”言语中倒在桌上渐渐睡着了,被武松、阮小七扶上炕盖被躺下,片刻呼噜声响起。
阮小七忽道:“林大哥、我知晓是何人在宋、卢二位头领面前说项、害林大哥吃了棍棒。”林冲皱皱眉头道:“此事不要再提了,林某虽然有些冤屈,但也有过错。”阮小七手端酒碗道:“只怕此事开头,日后要乱套。”武松点点头道:“小七兄弟说的不错,但林大哥追究下去,就算找回公道,还是会被他人耻笑。况且宋头领最重‘义’字,林大哥偃旗息鼓可博的众人见谅,对我们联络大多数的头领、共御朝廷之事十分有利。”
阮小七犹为不愤道:“有些人也不想想,这梁山诺大的家业从何而起。当初晁天王领我等七人截夺梁中书的生辰纲。一时无处安身,投奔梁山,又被王伦那厮左推右挡,不敢接纳,实怕晁天王夺了他的位子。若不是林大哥当机立断,手刃王伦,晁天王也不会留在梁山,那来今日之梁山。况且山寨初创,每战不是靠林大哥的‘飞虎枪’击溃敌兵。若是晁天王在世,焉能让无耻小人在背后撺弄。”言语中竟对宋江有大不满。
林冲听罢大为吃惊道:“小七兄弟吃醉酒了,二郎兄弟却当不的真。”阮小七怒道:“小七说的是酒话,但不是醉话。二郎的为人俺小七是清清楚楚,若不然不会说这等杀头之言。当初俺跟随晁天王,就想轰轰烈烈同官府搏杀,就算死了,也是一条好汉。谁知晁天王归天之后,梁山竟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想来叫人心冷,不论如何,投顺朝廷不是小七的秉性。大不了换个山头,另起炉灶。”一番话说的林、武二人面面相觑。
林冲感慨道:“小七兄弟敢想敢为,是条汉子。我等决不能轻易言退,对不起晁天王在天之灵。我方才已同二郎商议,无论如何要迫使宋头领坚定抗敌之心。现在有小七兄弟,骑、步、水军皆在此,何愁大事不成?我三人今晚对天盟誓,务求同心协力,共担振兴梁山大业之责。”三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接连十几天,不少头领陆续来看望林冲,安道全的药又灵验无比,林冲原本身体硬朗,伤也渐渐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