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荣想知会秦明他就是凶手,秦明已自开口说道:“这便是郓城县的富商,拜杨太尉做干老子的西门庆了。本州也早已有了十几间药铺,他财大势盛,知府大人也只和他称兄道弟。”原来他就是那西门庆。花荣在所谓的官场也走了几年,当下草草地道别,思绪随着知府宅后的碧池新涨。池水里沐浴着娇生惯养神气活现的肥鸭。想来西门庆要杀一个影响名誉的穷书生实在算不了什么!花荣没有确切的证据,就算有充足的旁证怕也是告不了他的。惆怅压抑得要隐退,“青州城”变成了可以草菅人命的地方,他更有责任让“清风寨”长保安宁。
文知寨刘高这个人从不讳言他的官是买来的,他一向自称自己是个秀才,然而很快被花荣发现他不识字。好在他还会写自己的名字,另外很会写一个“准”字,刚开始花荣看见他愁眉苦脸拿着笔,拉着脖子半天也放不下,总算写出一个字来,同时却将纸面穿破了好几个洞,于是那“准”字写得有西瓜那么宏大。有一次他拿着“论语”找来,跟花荣大谈新发现原来古人和今人的确不同,古人真是可怜,三十岁才能行立,四十岁就会变成聋子。他有时比花荣还重视治安,某次不知生了什么佳兴夜间巡视,忽发现严重的杀人预谋,抓起来一问,原来那两个酸秀才要谋杀的那个人叫杜工部,两秀才读杜诗读得醉乎乎,叫了一句“杜工部可杀!”便成了谋杀的疑犯。“清风寨”有少女失踪,他可能连防范也不开展。归途花荣看见他家里的管事押着两车马粪,他很有四处搜集马粪去卖钱的癖好,问起主人哪里去了,主人到邓家庄喝酒去了。
草草回到办事的廨所看看,只见厅堂前贴着一张榜文,“卯月某日,知寨夫人生日,寨内诸色人不得辄有献送。”两年多前,刘高过生日时,也贴了这样一张榜文,这些年逢他生日真可谓收获丰富。他的胃口越来越大,连老婆生日也打起算盘来了,自打他来之后,不论有钱无钱,无不受他盘剥。普通百姓,平添了几重租税,大户富家,三天两头被他讹诈。失踪的女子也恰好是邓家庄的,邓家庄靠清风山距离较近,清风山上,有一伙打家劫舍的强盗,一个唤做“矮脚虎”王英,一个是绰号为“铁笛仙”的马麟。
沿路恰好与刘高相遇,刘高是声称他正忙着为邓家庄新死的里正造像树德,教化庄户,其实是借造像之名,迫使各村户交钱给他。且可借机大吃一顿。油光满面,志满意得的在马上晃来晃去,白袍上沾着数处油污,胯下那匹瘦马累得一步三颤。见了花荣,便道:“此去青州好大生意!”花荣问起“邓家庄”的失踪案查否,他说自然是清风山贼干的,不干你我的事。他赶着去纠缠某个新发家的吝啬富户,又不知要借什么公私名目找茬扣人,逼迫人家拿钱行贿。暂别之际,他不曾忘却知会花荣的腰包,“后日贱内生辰,千万到寒宅一聚,看灯赏花。勿忘、勿忘。”
邓家庄失踪的两个十八岁女子长得标致水灵,这对表姐妹结伴到村头买油时忽然不见的。白天她们在河边洗衣服时一个穿红衣服的矮胖子调戏过她们,说小娘子何必受这份罪,给爷们上山当押寨夫人享福去。清风山的人不大敢到清风寨来骚扰,是因为他们忌惮 “小李广”花荣,那个“矮脚虎”王英尤其被打服过。看来恐怕就是那“矮脚虎”王英,此人好色多欲,乘其不在寨里,乘机抢些女子上山。邓家庄很多人都认为就是“矮脚虎”这个强盗头子。生于斯也,花荣想来怕是难有什么大的作为了,但若连治下的村民都保不了,要这身武艺又有何用?
他并没有利用“清风寨”的一千名官兵和“清风山”的两三千喽罗正面开仗,尽量避免那些无谓的伤亡。一年半前,单枪匹马从后山直入山大王的卧房,当时王英搂着个女子干得正欢,被花荣揪了起来,就差一点割掉他的是命根子。王英大声嚷叫不服,于是放他下来,斗了一二十合,将他制服于枪下。“铁笛仙”马麟闻风而至和王英夹击花荣一杆银枪,足足斗了七八十合,他们还是输了,厉害的武将,号称力敌万人,“霹雳火”秦明便有这等武力。四年前“二龙山”的邓荣闹得很凶,聚有万人,秦明一骑一棍深入敌阵,还将他给打伤了。“清风山”是不是为患的,然而,强盗是铲除不尽的,“二龙山”十年前来了六伙强盗,剿除一批,又来一批,便是明证。强盗与贪官是一个道理,只要他们还懂得节制,就只好先留下他们,王英与马麟都算不得恶行昭彰之人。
“清风山”后山有一条小路,是花荣小时候随父亲打猎时发现的。王英马麟等都不晓得。弃马提枪攀上那棵古松,再从古松跳到崖头,若是有人藏在树后乘花荣身在半空时给他一刀,便有天大本领也交待了。王英马麟没有这股细心。可等花荣站稳了吓一大跳,已经有人在这里把守了,只不过这个守卫心不在焉打着瞌睡,险哉!花荣将那惊醒的防守打昏过去,并不取他的性命。进入山寨,发觉与往常大不相同,增加了许多岗哨沟壕,一大队喽罗正忙着伐木采石往前后输送,新建的燎望塔与加粗的木栅告诉他山上大大增强了防卫能力。是王英马麟提高了军事才能还是山上新入伙了有些谋略的厉害人物?幸好王英还是那么好色惫懒,正在屋里忙着淫乐,花荣怒从心起,这厮果然抢了好人家的女儿,便要一刀结果了他。却听得那女子的叫床声甚为放浪,有些疑惑。于是走进去拍拍这矮子粗厚的肩膀,矮子骂起娘来,左右回头,看清楚原来是花荣,惊得松软下来。
那涨红了脸的女人草草掩住了骂道什么鸟大王呀,养了这些没礼教的小贼!一旦看到花荣的模样,吓得慌忙往脏被窝里藏身。可就是一个照面,花荣愣住了,见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事情。这娘们,却不是刘高的夫人?那刘高忙着为她张罗生日,她怎么跑到强盗窝里鬼混来了?
王英贼笑道:“这淫妇倒害羞哩!”花荣一把揪住他,你这厮怎敢侵犯我寨内良民。王英笑道:“她可是心甘情愿跟老子睡觉。昨日我下山去遛哒,她坐在那里东张西望,我自然便问,娘子,可是想汉子耍哩,跟老爷去做押寨夫人包你穿金戴银。这娘们便跟老子商定了二十两银子的价钱说好了陪一整日,便送她下山,日后再做,必有得便宜。花知寨,这可不能来怪我。”
王英说大丈夫敢做敢当,某是和两个浣洗的小妇说笑来着,随即就走了,绝不曾弄到山上来受用。花荣思量着他是忌惮自己不敢承认,但究竟没有抓住实据。除了你,还有甚人!王英冷笑道你以为老子山上都是草包怕你这号天王老子?话毕一条大汉走了进来。
这汉子扎着大红头巾,遍身红色长毛,魁梧之极。日光强劲,当头喝道:“你便是什么‘小李广’花荣!”王英喜得靠上去狂嚣说这便是俺们新拜的大哥“锦毛虎”燕顺,有本事你和他比划比划。果然花荣没有料差,“清风山”新得了厉害的寨主。接下来免不了要动手,这家伙露出膀臂的纹身便捏向花荣的肩胛。一番手劲与腕力的较量二人谁也没有占到对方优势,看样子他还霸道老辣了些。他的大环刀攻击力凌厉迅猛,连躲三刀花荣的单钩银枪才算点开了他刀背的铁环,从厢房跳到天井,双方的出招都加强了速度力度,这燕顺忽然收缩回他膀臂上招摇的那只鲜艳虎头,叫道:“果然好手段!你我不必较量生死,老子喜欢下个赌注,这样才打得痛快。”花荣便问他赌些什么,燕顺狂道若是你输了再见到清风山上的人必须低头绕行。花荣点了点头,我若赢了呢?莫非清风山就此瓦解?谁知这“锦毛虎”不肯买大,说道若你胜了某家,自然按江湖规矩,扶你做我们的老大!
花荣当然不能认同这荒缪的赌法,燕顺狂笑道:“自古官匪是一家,若是你真个强与某,与其日后变做贪官,受人唾骂,何如做个强盗头子英雄快活!”花荣打个哈哈,燕顺狡黠地道我敬你这单人闯山的胆识虽则你敢屡屡不把咱兄弟放在眼里,老子倒也不值得凌逼你,今日放你一马,让你下山,你须欠俺们一个便宜,日后再见,休再推说这赌注下得不好,你今日不出手,日后还是要请你出手!、花荣拱手点了点头,便领你这份情,日后落在花某手里必然也放你一马。这“锦毛虎”燕顺真个有几分江湖豪气,任由花荣自前寨大模大样走了下去。
那燕顺真正是个有阅历的大盗,山寨防布置得比原先周全多了,花荣自忖官匪势不两立,他却任自己浏览了他的贼窝,真是条好汉,可惜!有些惺惺相惜了。说起武艺之娴熟,他也真个不弱于自己。当晚不敢怠慢,一直在月下演练枪法,琢磨他的招式。不很有胜算,除非动用弓箭。说起弓箭,这倒是他最为放心的朋友,最值得自豪的技艺。说起来这其中还有个神秘人物和难解渊源,要知花荣父亲虽然一身武艺,传给花荣较了得的也只五十四路姜家枪法,至于射箭,仅仅是娴熟而已,说不到出神入化。花荣自幼练箭,十年来也已到了十发九中,不管是粗熊猛虎,俱已到一箭制服的地步,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了,谁知一年半前,夜间练箭时遇到一位蒙面人物,方知箭技无涯,高不可攀。这蒙面人每隔月余出现一次,每次都对他的手劲、眼用、听力给予精到合适的指点,此人每回出现都只说很少的话,说完就渺若孤鸿。花荣曾经试图跟踪并且诚心地欲拜他为师,一睹庐山之真面目,却始终没有得知他的身份来路。料想他多半是个隐士,尤其在清风山后山完全可以与世相隔的归隐,然而又何必总是蒙面?
月色下雁群飞来,花荣想射下第三只雁,一箭穿破它的脑袋。哀鸣散飞,拾起来看,果然正射在头上。正为自己的高度和准确有些沾沾自喜,思忖若是那蒙面高人来不知他可会赞叹两句,念及曹操、曹操就到,仍旧是黑布紧裹着脸连下巴头饰也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锐利的狭眼。他略微点了点头,“你也算得上是神射了,然则这箭能否精确到眼睛嘴巴?”
花荣沉吟,认为这不可能,又是黑夜又那么高地飞在群体之中,哪里能看得出它何处是眼嘴?这蒙面人便说出一番叫花荣气馁心寒的话来,“说到弓箭,可分为形射、意射,若是形射,你差不多到尽头了,若论意射,你相差尚远。善意射者,便以这射雁相论,可以不作瞄准单只射瞎它一只眼睛,这雁却未必能死,这意射不光是讲听觉,更讲究心体神会,练到境界,即便眼不见物,亦可箭无虚发。”浇了他一头冷水,花荣犹自不甚信服,“先生口说如此,世上果真有这等神射?”这蒙面人狭长的眼睛闪出些犀利的森严,竖起脖子听了片刻,接过花荣的弓箭,他这是第三回花荣面前展技,这一回比前两回更令花荣大开眼界了,他竟是以箭羽在前射出,摇摇欲坠点中就近的一块石头,便在与石头相撞的一瞬这枝箭急速地弹射入林,正不知何处去时,一声悲嘶,抢步看时,这箭已是结果了林中的一只野鸡。
蒙面人嘿嘿嘿压掩情绪地干笑了几声,“老弟,我这意射也只三分功力,弓箭之学,终生难尽。不单要洞察具体万物,更讲究练达世事,随机应变。你自己去推敲吧。”言罢,就又诡秘地没入林中,神龙无尾啦。花荣呆呆伫立了良久,方知什么叫艺无止境。
由是一夜都在琢磨着意射的说法,草草吃了顿早饭,便策马入林,想要射出些新局面来。要讲究角度而忽略速度,利用感觉而忘记耳目,于是连发数十矢都不曾猎得一物,直到正午时分,腹中有些饥饿,才放倒一只斑点鹿在山脚下搭个架,烤那只鹿腿,忽闻山头上有厮斗呐喊之声。
提着弓箭走到开阔处看个亲切,一群着光鲜公服的人在追杀囚犯。作为官场中人,自当应该协助官方才对,可是看不到两眼心里反倾向起那囚犯来。一则这犯人虽然褴褛狼狈,兀自豪情流溢,气概非凡,两脚跳动不灵手上锁着厚重镣铐,用以抵挡的只有一对木头,那是套脑袋的木枷,大约被他挣断了当作防身器械。几个公人却个个手持利器,出手十分狠毒。二来这几个官人的服饰花荣想起父亲当年的指引,他们来头不小,分明是来自东京殿帅府的,大权在握的太尉高俅府里养了一伙教头,官职都封作虞侯,实则是为虎作怅的活计。转眼间又两名刀客夹攻上去,而那囚犯连破草鞋也走丢了,脚上一个个大血泡纷纷为尖石戳破,血渍乱溅,镣铐锁住的手只能做一些很机械的抵挡。两个刀客出手虽然毒辣,这犯人仍是料敌在先巧妙地挡开,若是脱离束缚,必然是极高明的身手。两个刀客便改了套路,专往下盘削砍,并且拉开距离,欺他转动不灵。看来情势危急,这囚犯下了杀手,拼着大腿划了一刀,却是一脚将之踢歪头飞下山去,同时利用断枷被钢刀削落一角手中木头较尖利之便,脱手射出,倒地硬生生卡破了那厮的咽喉。结果了两个,右脚底血泡全破,兼之刀伤右腿,不能触地,奋力要爬入半山洞去,又一刀客追至其后正要砍杀,这囚徒猛地回首,大吼一声,这厮不禁手下松软,看情形他竟是要扑在身上同归于尽,一起赌命似的,连忙后退两步,山路上岂容得这等虚软,那汉木枷朝他膝软处一点,便是滚下山坡,弄个头破血流。
他只记得下面还有人追,匆忙要避入洞中,不妨剩余的一刀客甚是促狭,早已埋伏在洞后,待这囚犯爬入一半身子,便举起刀来,要将他斩为两断。这等卑劣行径花荣焉能容忍,只是他被石头挡着,勉为其难看个角度,先出一箭,又一箭射中前箭箭尾,显然没有射中?然则那囚犯已深入洞中,并不曾见那刀客出来砍杀,隔了良久,才见他冒出头来,张皇四顾,血流出来,惭愧那摸瞎的一箭只让他挂些小彩。正持刀往右下戒备,殊不知花荣在他左下,恨其卑劣,干脆一箭射他大腿,也滚下山去。
四人三死一重伤,花荣及时回避,惊异于自己如何随意就伤了官府中人。闷闷地信马而走,渡过两条小溪,不知不觉进入清风山的腑脏。山内有高人可偕隐否?花荣立意想要找出那个蒙面高人,若能遇隐士喝两杯泉水酿的花酒,更可浇一浇心中的块垒。山花烂漫中花荣真的看见一排草屋,看到了一圈围着草屋的木栅竹栏。并且,有笛声自鸟鸣流水中扬起,有怀古的笛声,让这山谷里平添沧桑。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笑水声中。天淡云闲的衬照下,揪心处仿佛看见许多古来伤世的贤者,为壮志难酬弃世而歌,为古今一致的人间愁苦发出泣泪的长吟。
谁在吹笛,吹这样怆然欲涕的笛声?谁在听笛?除了花荣,却还有一个佳人,头上缠着大红巾的窈窕女子。她的背相儿惹人喜,腰肢与坐姿更令人神往,不想到异常的爽朗处,是她忽然大弯腰,也不回头,手把持出宛转弓,搭一根柳叶箭,她所射的目的当然不是花荣,是一头狼,一头扑向野兔的狼。在数十米开外的长草丛中。那狼双爪方自搭住了猎物,头使劲几摇不甘的怒嗥,让这贯穿脑袋的一箭让它不明不白送了命。
花荣不由自主高声称赞了一句:“好箭技!”红头巾的姑娘闻声转过身来,于是比见到世外高人更令他欣慰了。何以真让他碰到这样的英姿高华!她不着粉黛,装束朴素却远异村姑,披着女将般的绣袍佩带着优美的剑匣,眉宇间有展不尽的风发意气,似乎压根儿就不存在于这片熟悉的山村。这是花荣生命中热忱喜欢的第一个女人,她出现时,他们彼此打量着对方,眼中各自有其惊喜,期待,和诧异。
此时花荣忘却了方才的笛声,吹笛的少年气质昂扬地走出来,见到花荣,却有些讪讪地退却了。这男子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脸上不留半根杂毛,哪里象出自强盗窝的。难怪他的吹笛有如许造诣,人送给他的绰号便叫“铁笛仙”,“铁笛仙”马麟乃是清风山的贼头,不想做强盗之余,他倒有兴致来追取女人的芳心。
花荣有些失望地思忖莫非她也是强盗窝的?果然她和马麟已熟识了,他小白脸光溜,让花荣生些嫌隙,第一遭觉得自个说长不长的胡须累赘。这时她却问来:“你们彼此相识?”“不敢,不敢,”马麟倒也坦率,“我可不敢和这一位攀交,他是‘清风寨’大名鼎鼎的武知寨,是吃官家饭的,人称‘小李广’花荣。”她的脸上显现出几许惊喜,“原来你就是那‘小李广’,我听人说起你时,想找你比箭,在此巧会,有幸可以请教啦。”马麟不习惯此景,要告辞回去,这女子挽留住他,自报家门,“小女子姓苏,名叫丽娘,不想上山闲居未有几日,便结识得两位少年英雄。大家同是练武之人,若不嫌小女子风尘莽撞,请到草屋喝杯水酒如何?”
原来她并非马麟同道,显然马麟的大盗身份她也不知,花荣并不揭破,请他先己进屋。马麟却不为自己的身份介怀,说花知寨你好吃好养惯了,请不要嫌俺们粗疏。苏丽娘只一只手,提着那头死狼,往杂屋里一掷,数十斤的动物,如同拈花折纸般轻易,她闭口不谈来处,内敛之杀伐决断真让花荣惊奇疑猜。马麟便要到厨下相帮,这丽娘笑说勿须劳驾,多有午时方煮熟的野味在。须臾间,打开一坛香气四溢的酒,几只大托盘里熊掌鹿脯腌腊鸡羊,色味俱佳,调治得好生爽口。
这是一次特别的聚餐,马麟是个不让人讨厌的强盗,更主要的还是有个文武兼备艳丽野性的女主人。开始她问花荣些官场上的掌故,她搞不清各种文武官员的职役等级,花荣懒懒地作了些解释,好在她没有多问。其后谈的是一些器械和拳脚武艺,又说了些弓箭弩矢。她不明白为什么将弓又称乌号、曲张、弭、潘尚书。花荣告知乌号是出自“史记”,曲张的称法出自“抱朴子”,弭的别名来自“尔雅”,潘尚书则是后蜀朝军中的隐语,还有飞凫、无羽箭、水箭、杀矢、鸣镝、金仆姑、弩箭、兔叉箭、哨箭、眉针箭、点钢箭等十余种箭的分别,使法,略略地将所知卖弄出不少。实则箭枝之复杂广泛,穷一生之精力亦未必能全部知晓,苏丽娘叹道:“不想有这么多名目,原来我只是管中窥豹而已。”马麟插了句嘴道:“何必管它名堂多少,只要射得准便是。”花荣说此言甚是,丽娘却道:“若是只求为一勇之夫,当然射得准便罢,若是想要成为带得兵的大将,所知愈广泛愈好。”
马麟讪笑道:“花知寨正是大将之材,日后必能纵横天下,功名鼎盛的啦!”苏丽娘看着花荣的眼意有一点难消受的灼,酒不醉人人自醉,便触动了些许心事。他便象个儒生般促膝多话道:“花某实不敢作此奢想喽。道之不能行,久矣!能够独善其身就不错了!”苏丽娘微微思量,试探着问道:“小女虽不曾读书,你所遵行的莫非就是那中庸之道?听说善处中庸之人倒是很适合大展鸿图的。”花荣留心她所说的“中庸”其含意已经世俗扭曲了,不想多作解释,却又淡淡然书生气了想让她理解些,“君子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无道而至死不变,才是我所认可的‘中庸’之道。”
丽娘没再计较这个,其后聊了些兵法,马麟便显得极有兴致,花荣随口插两句,听他讲“武经”七书,他也算是有韬略的强盗了。又谈到些音律,马麟急于要向丽娘吐诉些心声,丽娘说她不甚懂,马麟尤其要解释些他对古今兴废的感悟苍凉。他提起杜牧的“题宣州”来,“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正是他的笛意,他要表达功名事业过眼烟云,不如男欢女爱,悠闲人生。但是丽娘女主人好象不以为然,说她不喜杜牧这浪荡公子,马麟便也说自己也不大惯杜牧的放浪形骸,更喜爱李义山的诗,可丽娘说对李义山同样不欣赏。看来他找错了话题,这话题该和第三者谈才对,花荣在旁暗暗发笑。
天已暮,告辞。女主人送花荣一袭貂皮,送了马麟一张狐皮。苏丽娘翩然的身影在晚霞深处遁逝,马麟酒气熏熏地随马入山,他有小喽罗等待服侍。花荣却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张貂皮,有一张素笺订在皮内,看不大清字了,顿时为她的眉间眼意沉甸甸地自信甜润起来。方才的酒是甜的,野味竟也是甜的,点起灯笼来照路,听到山那边的急躁呼喊声。
山那边是个略带沙哑的男子在呼找,“林兄”,“林兄”,“小弟是陆谦”,“陆谦在此”,花荣这时又回想起那个钻入山洞的囚徒。莫非他有朋友寻来,不日便可以脱离险困了?花荣并不迟疑自己的所做所为是对是错,只想到“清风山”,强盗窝里刚添了个厉害角色,若是这人乘机被逼入伙,啊呀,“清风寨”越来越摆不平了。又喜又忧中摸寻到家时,已二更多了。
那窈窕女子字迹中有几分草莽,亦有几分妩媚,却是手抄的“诗经”“魏风”中一首:有林之杜。“有林之杜,生于道左。彼君子兮,噬肯适花荣?中心好之,曷饮食之?有林之杜,生于道周。彼君子兮,噬肯来游?中心好之,曷饮食之?”
她的才能与坦率如何不令花荣陶然!花荣立刻想了“秦风”中又一首“绸缪”,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他真的为这美好的邂逅而心花怒放着,面对着窗外的三星,下半夜也未睡好,要为未来绸缪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