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套富贵”近在眼前,唾手可得时,谁能不怦然心动?更何况那是国有资产,见者有份,明强暗夺都不会受良心责难,我不拿岂不便宜了其他人?即便有些风险又如何?富贵险中求嘛。说起来,无论强盗、贪官、以权谋私者,行贿受贿者,就心理动机而言并无不同。
“智取生辰纲”之所以会圆满成功,在下以为并非吴用计划周密,算无遗策,而是得力于押运士卒的配合,就是说,生辰纲这“一套富贵”其实是押运士卒奉送的。
此话怎讲?首先我们看看杨志为何要乔装打扮,假做客商,隐匿行迹?此实乃杨志不得已之举。当初梁中书本拟“着落大名府差十辆太平车子;帐前十个厢禁军,监押着车;每辆上各插一把黄旗,上写着‘献贺太师生辰纲’”,如此招摇过市,杨志自然以为不可,梁中书遂“恁地时多着军校防护送去便了”,这时候杨志说了句实话,“恩相便差一万人去也不济事;这厮们一声听得强人来时,都是先走了的”。呵呵,杨志这话才讲到了点子上,在一个丧失了公平,利益尽数归于权贵的社会里,指望下层阶级能尽心尽力,做好职责内的工作实属奢望,况且这工作还有风险。
拿当下作个类比,假如你是一家不太景气的国有企业职工,工资微薄仅够谋生,且面临下岗待业的可能,稍好一点的,一万元就可以把你“买断”,或者说,你二十年的辛勤努力只值一万元,你会非常欣慰吗?再者,你目睹厂长经理照旧十万八万的拿,你会认为工作有价值吗?你会为这份工作尽心吗?这个时候,工作除了混口饭吃,还能有什么其他意义?
话扯远了,再说回来。烈日下身负重担,匆忙赶路的众军汉和手持藤条、一路催逼的杨志终于来到了黄泥冈。在老江湖杨志眼中,此为强人出没的不祥地狱,但在身负重担,筋疲力尽的军士眼中,这里却是休息避暑的天堂,于是军士们罢工了。且看《水浒》的描述:“一行十五人奔土冈子来,歇下担仗,十四人都去松林树下睡倒了。杨志说道:‘苦也!这里是甚么去处,你们却在这里歇凉!起来快走!’众军汉道:‘你便利做我七八段也是去不得了!’杨志拿起藤条,劈头劈脑打去。打得这个起来,那个睡倒,杨志无可奈何。”
“智取”的关键人物是白日鼠白胜,而他登场时唱的那首歌就有挑拨离间的妙用。“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农夫”暗示一路不胜重负的军士,“王孙”暗示一路严加催逼的杨志,可一旦军士们罢工了,不走了,“如汤煮”却是王孙,农夫反倒可以“把扇摇”了,所以白胜分明是在挑逗说:“别踩那个可恶的杨提辖,别听他的胡话,他才不顾你们的死活呢!”这样一来,买酒的时候杨志阻止,军士们老实不客气地回敬道:“没事又来鸟乱!我们自凑钱买酒吃,干你甚事?也来打人!”杨志最后让步了,虽是系目睹了晁盖等人的演戏略有心安,也有无可奈何的原因在里面。
勿以为军士们皆无知之辈,不知世道险恶,说到底还是事不关己。即便真有强人来了又如何?扔下担子,发一声喊,四下逃去,不就成了么?即便被捉了,跪地求饶,喊几声爷爷,命也是保的住的。杨志和众士卒已不属一个阶层,他考虑的是如何把这一次押运办成“政绩”,事妥之后,会有另“一套富贵”等着他,而军士们有什么可图的?能歇就歇吧,有口酒喝就喝吧,即使累死累活把担子顺利挑到东京了又能怎样?以后还会有别的劳役要接着干。这是利益上不对等,分配上的不公平造成的对立,下层无论怎么“如汤煮”,无非让上层可以“把扇摇”而已,套个几十年前的术语,这就叫做“阶级矛盾”。
曾经读到过明代意大利传教士利马窦对中国军人的一段评语:“这个国家中大概没有别的阶层的人民比士兵更堕落和更懒惰的了。军队必定过的是一种悲惨的生活,因为他们应召入伍并非出自爱国心,又不是出于皇上的忠诚,也不是出自任何想获得声名荣誉的愿望,而仅仅是作为臣民不得不为雇主劳作而已。” (《利玛窦中国札记》)
在下觉得,利马窦神父这番话并非仅仅适用于军队,可放之全体弱势群体皆准。每论及中国的贫弱,有志之士常扼腕于世风日下,道德沦落,世人素质低下,苟且于私利。此乃杨志之见。别忘了押运之旅上,杨志与军士的比例可是1:15。就是说,一个“高素质”者可是要靠十五个辛苦挑担人来成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