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风流燕小乙









  “功成身退避嫌疑,心明机巧无差错。世间无物堪比论,金风未动蝉先觉。”若说这功成身退的风流俊杰,世间倒也有些。照我看, 正史上第一就要算那个“青云之士” 张子房,椎秦博浪,圯桥进履,为帝者师, 决胜千里,从赤松子游,又兼玉容俊面, 真千古风流英雄也! 第二个要算范大夫,十年生聚,十年灭吴,泛舟太湖,易作陶朱,虽只为“霸者” 师, 亦可算得摩星岭上大丈夫。 余者碌碌,岂能与此二人相并,什么曾国藩之类,虽也是“杀尽江南百万兵”的“英雄” ,虽也会自剪羽翼,却只是想来, “腰间宝剑血犹腥” ,又是个老头子,就便恢复了十里秦淮,也还是觉道彼与风流二字, 无多干涉。 这绿林故事中么,便要算那风流小乙浪子燕青了,小乙的功, 成的自然是没上面两个谋王定霸的高,不过论起“风流” 二字,则毫无逊色。关于小乙哥的话题,要比其他水浒英雄来得轻松得多。 平康巷陌何处寻
  与鲁智深武松林冲不同, 浪子燕青事略,由来已久, 这个人物形像是逐渐丰富以至到如今这般理想浪漫的。水浒传中,他没有如那几个一样有专门的五回或十回书的故事,但他在作者与读者心中的地位,却未尝输与那几个。这里,可以从不同作品中,看看这么一个光辉的风流浪子形像是怎样被确立起来的。
  已具水浒故事雏形的<<大宋宣和遗事>>里,霹雳火秦明、浪子燕青两个顶替了现今“智取生辰纲”故事里的公孙胜与白胜, 出现在黄泥岗上。虽然燕青的故事还语焉不详,仍可以约略看出,那时的他,已被定位为一个市镇低层人物形像,但还没什么特色。 <<三十六人赞>>里也有浪子燕青的赞:平康巷陌,岂知汝名? 大行春色,有一丈青。“一丈青” 在这里居然用来形容燕青,虽然具体意思不明,却也不与这个梁山上最有阴柔之美的风流男儿的气质相违。 柳永曾有词“金谷园林,平康巷陌,触处繁华,连日疏狂” -- “平康巷陌” 一词,似乎也隐隐透露出这个都会“浪子” 的出身。
  到了元杂剧时代,燕青一跃成了一部剧的主角。这部剧叫做<<同乐院燕青博鱼>>。讲述的是浪子燕青,在梁山误了宋江的假限,赌气气坏双眼,下得山来,身无分文被赶出旅店,又于路被杨衙内欺凌,所幸后遇行医的燕顺,治好燕青双眼,二人结为义兄弟,燕顺得燕青推荐自上梁山。燕青在同乐院拿了尾鲜鱼作注, 赌博过活,岂料又输与燕顺的亲哥哥燕和,燕和不忍心燕青挨饥受冻,将他领至家中,二人也结拜兄弟。一日燕青撞破燕和老婆王腊梅与杨衙内的奸情,反倒与燕和一起被杨衙内寻罪下狱。 燕青燕和越狱逃亡,路遇已上梁山的燕顺领宋江将令带兵来救,几人同杀了杨衙内王腊梅上山。
  这个剧中,浪子燕青的角色形像已经基本完备, 只是出身、 技艺和一部分性格与现在我们现在看到的<<水浒传>>有所出入。如:剧中燕青虽也是城市下层人民形像,但还跟大富户卢俊义没什么关系;虽也有一身好花绣、好拳脚,却没有吹拉弹唱的功夫:“我是一个混海龙摧鳞去甲,我是一只爬山虎也奈削爪敲牙,往常时我习武艺学兵法,到如今半筹儿也不纳,则我这拿云手怕不待寻觅那瞎生涯。我能舞剑,偏不能敲象板,会轮枪,偏不会支楞楞拨琵琶,着甚度年华?” ;虽也是灵巧聪明,却似乎更多了几分不屈与叛逆 --明明是自己误了梁山纪律,罪当斩首,他倒赌气下山,还气瞎双眼,高傲得像了几分说唐里的罗成;在雪地里被飞扬跋扈的杨衙内骑马撞倒,他不顾眼瞎, 冲上去骂道:“爷须瞎,儿须不瞎!” “又不是官街窄,怎故意的把人欺压,你有甚娘忙公事,莫不去云阳将赴法!” 结果, 他因眼瞎被衙内用马鞭“风团般” 地打,撞到燕顺,才医好眼,他就问燕顺:“适才那大雪里打我的那厮,是甚么人?” 燕顺答:“他便是杨衙内,是个有权有势的人,打死人如同那房檐上揭一块瓦相似。” 燕青呵呵一笑:“我可敢滴溜扑活撺那厮在马直下”、 “须认得俺狠哪吒” ,不畏强暴之态,跃然眼前。
  <<燕青博鱼>>这部戏,社会意义上看,唱词充分体现了城市中贫富阶层的尖锐矛盾, 其中部分反抗贪官强权的内容即便到了今天看也还是能引人共鸣的。文学上看,燕青形像似乎有些像了卖马的秦琼,龙游浅滩, 虎落平川, 凄惨而高傲之形,越让人深感同情,好像倒有负了“浪子” 的潇洒 之名:“瘦的来我这身子儿没个麻秸大,兀的不消磨了我刺绣的青黛和这朱砂。” “刚才个渐渐里呵的我这手温和,可又早切切里冻的我这脚麻辣” “这雪呵,他如柳絮不添我身上絮,似梨花却变做了眼前花,则我这拄杖冻难拿。” 然而,他似乎又比后来上瓦岗山的秦二爷,更多了几分反抗 -- 那些不光表现在打骂杨衙内的具体行动上,也表现在一些抽象情节上: 到了同乐院,燕青穷困潦倒, 用鱼赌博前,看着那鱼自语道:“鱼也! 你在荷叶盘中犹跌尾,怎不想桃花浪里一翻身! ” 落难处, 英雄之气未减。 烟尘零落画不成
  无独有偶,到了<<水浒传>>中,浪子燕青的形像虽然风流倜傥不少,一跃成为浪漫潇洒的英雄代表,却也没少了与这一段类似的英雄落难情节。不过,那却不是为了他个人,为的是他的主人,被梁山坑害被管家背叛被官府稽拿的卢俊义:卢员外被关在牢中, 押狱蔡福看到“司前墙下,转过一个人来,手里提着饭罐,而带忧容。蔡福认的是浪子燕青。蔡福问道:‘燕小乙哥,你做什么?’燕青跪在地下,擎着两行珠泪,告道: ‘节级哥哥,可怜见小人的主人卢员外,吃屈官司,又无送饭的钱财!小人城外叫化得这半罐子饭,权与主人充饥。节级哥哥,怎地做个方便,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说罢,泪如雨下,拜倒在地。”等卢员外发配沙门岛路上,燕青射杀押解公人董超、 薛霸,与员外负罪逃亡,燕青出外射猎返回,看到员外被擒,“燕青要抢出去救时,又无军器,只得叫苦”,欲往梁山报信,“行了半夜,肚里又饥,身边又没一文”。。。“就林子里睡到天明,心中忧闷,只听得树枝上喜雀聒聒噪噪。寻思道:‘若是射得下来,村房人家讨些水煮瀑得熟,也得充饥。’” -- 堂堂一个北京城第一大财主卢员外家“风月丛中第一名” 的浪子燕青,竟要沦落到去“城外叫化” ,乞讨跪拜,后来又要去射鹊充饥的地步,岂不让人心酸。
  英雄才子落魄穷困的故事,好比羹尽时的刘季、胯下处的韩信、当垆卖酒的长卿、刈薪砍柴的买臣、寒窑内苦叹无银的薛仁贵、吕蒙正,种种英杰落难遭遇, 无非一是激励人们莫要气馁,终有挂锦帆济沧海乘风破浪之际,二是慨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然而浪子燕青的落寞处, 却又别有一番动人。
  试看卢员外自梁山赶回路遇燕青的一段:“卢俊义离了村店,飞奔入城。尚有一里多路,只见一人头巾破碎,衣裳蓝缕,看着俊义纳头便拜。卢俊义抬眼看时,却是浪子燕青。便问燕青:‘你怎地这般模样?’ ”燕青将家中李固与娘子背叛并至官府诬告员外之事细述,“‘在城中安不得身,只得来城外求吃度日。权在庵内安身。主人可听小乙言语,再回梁山泊去,别做个商议。若入城中,必中圈套!’卢俊义喝道:‘我的娘子不是这般人!你这厮休来放屁!’燕青又道:‘主人脑后无眼,怎知就里。主人平昔只顾打熬气力,不亲女色。娘子旧日和李固原有私情。今日推门相就,做了夫妻。主人若去,必遭毒手!’卢俊义大怒,喝骂燕青道:‘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谁不识得!量李固有几颗头,敢做恁般勾当!莫不是你做出歹事来,今日到来反说?我到家中,问出虚实,必不和你干休!’燕青痛哭,拜倒下,拖住主人衣服。卢俊义一脚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来。” --一个风流浪子,沦落至此,拜倒拖住主人衣襟, 苦劝主人莫遭毒手,然而竟被踢翻,日后卢员外被屈下狱,毕竟还要浪子行乞送饭,舍命相救: 这一系列情节里的卢员外的无知、自大、荒诞,与那个得卢员外救了性命又在五年中被升为主管、还要夺了人家产业妻子、必欲致人死地而后快的李固的忘恩负义, 恰都是为反衬出燕小乙的洞察先机、忠贞不移。倘你读到<<东周列国志>> 中的卞和怀璧一段 , 还不太能理解为何“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 乃是世间最大的悲哀之一的话,那么不如再去看看<<西游记>>中,唐僧与悟空的师徒情谊、和尚的肉眼凡胎与悟空的忠心耿耿表现, 莫不以三打白骨精后被屈受冤一段表现最烈,看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猴子,被三藏所贬,无奈将去, “却又软款唐僧道:‘师父,我也是跟你一场,又蒙菩萨指教,今日半途而废,不曾成得功果,你请坐,受我一拜,我也去得放心。’唐僧转回身不睬,口里唧唧哝哝的道:‘我是个好和尚,不受你歹人的礼!’ 大圣见他不睬,又使个身外法,把脑后毫毛拔了三根,吹口仙气,叫:‘变!’即变了三个行者,连本身四个,四面围住师父下拜” , 别了唐僧,“独自个凄凄惨惨,忽闻得水声聒耳,大圣在那半空里看时,原来是东洋大海潮发的声响。一见了,又想起唐僧,止不住腮边泪坠,停云住步,良久方去” ,一部笑傲乾坤的<<西游记>>,读到此处, 几能令人随那泼猴感怀落泪。而一个<<水浒传>>中第一倜傥浪子的故事,观时也有一份相似的动情处。
  有人说燕青奴性太重,卢员外这里对他如此刻酷,他还要为员外卖命,实在不值。然而燕青从小“父母双亡,卢员外家中养的他大” ,又“为见他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卢俊义叫一个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一身遍体花绣,” 员外出外时,便留他“在家看守” “做个椿主” ,如此,则卢俊义之于燕青的关系,是主仆,是师徒, 更是父子,莫说封建时代,君臣父子相延,就是如今,这般父子亲情又岂能割舍? 卢员外离开北京时不忘对燕青叮嘱:“小乙在家,凡事向前,不可出去三瓦两舍打开。” 这个主仆分别情景中的父子亲情,却也未必比武松兄弟离别时的兄弟亲情,来得虚假。 人之交往实不应课以等价交换的庸俗物质价值观。“滴水之恩涌泉报” ,何况父母之恩呢。
  霞云锦水第一人
  倘<<水浒传>>真的到七十回大聚义处便终止了,那么“浪子燕青” 的形像,也就只是一个忠勇坚贞的义仆而已了,他的机巧, 至多不过体现于识破吴用之计和劝阻卢俊义入城两处的先知与警觉。然而还是有不少人并不期望水浒故事那样终结,也不希望浪子的形像仅只如此,就如身为忠臣的比干伯夷,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定然强不过忠而能的周郎孔明,-- 浪子毕竟不该只是烈子。 那一身“棍棒参差,揎拳飞脚” 的好武艺还不曾显露,那一身“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 的“遍体花绣” 还不曾有人识得,那“风月丛中第一名” 、“鼓板喧云,笙怕嘹亮,畅叙幽情” 的本事还不曾用过,那“诸路乡谈,百艺的市语” 还不曾发付, 于是,有了后三十或五十回书中的“智扑擎天柱” ,有了“梁山扑高俅” ,有了“元宵入东京” ,有了“月夜遇道君” ,有了李师师房中的小弟,有了方腊殿前的云奉尉。 那林冲的“棒打洪教头” 是以退为进,这燕青的“智扑擎天柱” ,就是以弱胜强。“天下第一” 的岱岳庙中,“搅海翻江” 似的数万看客前,露一身好花绣的燕青,把那“如金刚般一条大汉” 的任原,只一个“鹁鸽旋” ,“撺下献台” 的瞬间, 有几分像大卫打倒歌利亚的画面, 令人好生倾羡。而再往后与惹事生非的黑李逵并前来救应的卢俊义、 史进、穆弘、鲁智深、武松、解珍、解宝几个一起大闹那块“庙居岱岳,山镇乾坤, 为山岳之至尊,乃万神之领袖” 的泰山之地的场景,亦暗含着几分掀翻强权统治的象征意味。以至“燕青打擂” 一节,几乎成为后世戏剧或评书最喜欢演绎的燕青故事。 然而泰山上有砸碎任原头颅的石板, 忠义堂前却没有杀高俅的利刃; 燕青的“鹁鸽旋” 摔得倒“擎天柱” ,“夺命扑” 却不曾真的伤犯着高太尉;就如一部<<水浒>>,有着许多的象征反抗强暴的大快人心的情节,却也终改变不了好汉们的悲剧命运一般,那一场燕青与高俅在梁山的相扑,不过是众好汉“要灭高俅的嘴” ,至多不过是精神胜利 --好汉们终是要与高太尉同殿称臣的。
  漫漫招安路上, 又是小乙的功劳当列第一。你看那两次潜入东京的燕青,那几番机巧灵活, 确是极显小乙才智:看他在王班直、李妈妈、太尉府虞候面前周旋时的那份老于世故,在开封门军面前“取出假公文劈脸丢将去”时的镇定自若,在李师师与道君面前的通变风流,。。。好个浪子燕青, 正应着书中所言“点头会意” 、“百伶百俐”。 “穿云裂太清” 的玉箫凤凰音,“声清韵美,字正腔真” 的动人歌声、再加一身好花绣,自然得多情的李师师青睐; 而那风流赵官家,听罢“着我好梦欲成还又觉,绿窗但觉莺声晓” 的艳曲,怕也直是乐得手舞足蹈。 有人说小乙在道君皇帝面前唱罢“听哀告,听哀告,贱躯流落谁知道,。。。有朝须把大恩人报” 大哭拜倒的情节太显奴性,然而小乙早在梁山也说过“可长可短,见机而做” ,可知他不过是要完成如此任务,才行如此手段,想来浪子心中,“泪如雨下,拜倒在地” 时对着的刽子手蔡福,和“大哭,拜在地下” 时对着的皇帝宋徽宗,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罢。不信,且看下一回的入回诗是怎么写的呢? “燕青心胆坚如铁,外貌风流却异常。花柳曲中逢妓女,洞房深处遇君王” ,这“花柳曲中” 女与“洞房深处” 人相并列,怕还不知这燕青所遇“君王” 二字份量轻重几许吗?王班直、李妈妈、门军、太尉府中的虞候、宿太尉、以至道君皇帝,都不过是为实现“受招安” 大计而要借助的工具而已,燕青则是那个举重若轻的灵活使用者。受招安的大方针,倘若没有燕青的执行,只由着那“揎拳裸袖” 的小县押司黑宋江,或者号称“笑谈将白羽麾兵” 的村学先生吴用去做, 终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谈罢了。几次血战高俅童贯,也只刚敌得去这与这圣上枕头边走动两遭。 一个好情报人员的能量,相当于数万雄兵, 这一系列情节里的小乙, “挟数用术,以制一时之利害” 的 权谋机略, 虽比不得张良范蠡,却也与那“六出奇计” “面如冠玉”的美丈夫陈平,相去不远。 燕青拜在李师师面前、要的是“拜住那妇人一点邪心,中间里好干大事” , 在戴宗面前说誓,要的是不使对方“生疑”, 其意相类, 既在让对方感觉舒服的情况下安稳其心,又让对方深信自己的真意。武松之于金莲、之于武大, 石秀之于巧云、之于杨雄,岂有燕青之于师师、之于戴宗之巧呢。 有人以为即便燕小乙和李师师之间有些什么,也不会误了大事,说不定还成就一番“姐弟恋” 的佳话。其实世间最难把握之事便是儿女之情,燕青既要去那皇上“枕头上关节” 走动, 于中取事 , 倘身陷其中,便难保不另生枝节。这里,非是小乙迂直,恰体现的是一个混迹于“三瓦两舍” 的浪子对世事人情的深刻洞察, 对自己要达到的目标的坚定性与手段选取的灵活性之间的妥当把握。你看他前面对师师“推金山,倒玉柱”,在中间对戴宗言“大丈夫处世,若为酒色而忘其本,此与禽兽何异” ,在后面皇帝面前求赦书时“以目送情与李师师” ,其实都是为完成同一目标所行的不同手段。英雄难过美人关,而一个用美男计用得如此得心应手,将美人并皇帝的情感轻转于鼓掌之上的燕青,却是比英雄更高一筹了。<<孙子兵法>>有云“非圣贤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 ,燕青的这份谋事之智与行事之忠,对照前面的义烈肝胆,不由人不赞:小乙,真翱翔天际非凡之羽也!
  一飞心知更不归
  浪子之心,如沙雁翼于天际,如清蝉鸣在林间。
  “天巧星” 之巧,于此尚未尽也。招安之后的战场上,擅长小厮扑,能对李逵“手到一交” 的小乙,虽不曾有武松般的伏虎之力,不曾有鲁智深般的“擒龙”( 擒方腊) 之能,然而“擒龙” 之事,毕竟还要记上小乙的一笔功劳。那个云奉尉与柯驸马能在方腊的殿前大得赏识,而能御此百八好汉的宋公明,却要在赵家的楚州蓼儿洼得其终局。于此之前,小乙已经在“双林渡射雁” 情节中戡破世情,而早于小乙便感知兄弟零落能题咏“拣尽芦花无处宿,叹何时玉关重见”的那只“头雁”宋江,却还终逃不开他要的“忠义”。李贽以为燕青等人的辞去,是“小丈夫自完之计” ,绝非“忠于君、义于友” 的人所为。然而,“忠于君、义于友” 的宋江、卢俊义想的是什么呢?不过是“封官赐爵,光显门闾” 、“衣锦还乡,图个封妻荫子” 罢了,让朝廷的卸磨杀驴昭彰于天下是其忠么,兄弟星散魂聚蓼儿洼是其义么? -- 目标上的大与小,随人定义,而手段与识见上的高与低,则是一目了然。 作者对于燕青的这种选择,也是持褒扬态度的:“若燕青,可谓知进退存亡之机矣” 、“果然机巧心灵,多见广识,了身达命,都强似那三十五个” 。而对宋江结局,作者又是如何慨叹的呢? --“早知鸩毒埋黄垠,学取鸱夷泛钓船” 。 可见, 宋卢辈自然是想不到日后结局的,如果想得到,“忠义”与性命之间的取舍,便未必尽如这般了。<<鬼谷子>>有言“制人者,握权也。见制于人者,制命也” ,见制于人的宋卢,为人制命,而善於调动控制别人情感的小乙,能把握自己的命运, 进退自如,又何尝意外。
  “金风未动蝉先觉” ,已知秋近的小乙,终於飞去。临行前告别卢先锋时,也曾极力规劝:“只恐主人此去,定无结果” 、“岂不闻韩信立下十大功劳,只落得未央宫前斩首。彭越醢为肉酱。英布弓弦药酒。主公,你可寻思,临祸到头难走” ,卢先锋还坚持以为“虽不曾受这般重爵,亦不曾有此等罪过”, 燕青再次力劝“既然主公不听小乙之言,只怕悔之晚矣”。 先锋笑道:“原来也只恁地。看你到那里?” -- 而终于不能说服。 “飒飒翘沙雁,漂漂逐浪鸥。欲知离别恨,半是泪和流” ,那个前面被主人踢倒的燕青,这个此时被主人奚笑的燕青, 那个前面在发配沙门岛途中、 对生死间挣扎的卢员外不离不弃、 同甘共苦的燕青,这个此时在功成返京路上、 对着名利场中的卢先锋只能尽主仆之义、 独自离去的燕青, 是同一个了身达命的忠烈浪子啊。失去小乙的卢与宋,终只能死在奸贼之手。而 “不知投何处去了” 的小乙,听到旧日主人消息时, 会在水天空阔际“雁行零落悲秋风” 吗?
  可叹闲去有风流
  人们对燕青的喜爱,并不偶然。<<水浒传>>的作者对燕青也是十分钟情。且看,<<水浒传>>英雄出场,何人的介绍最为详尽?一百单八人之首--宋江也:先是一段“眼如龙凤,眉似卧蚕” 、“刀笔敢欺萧相国,声名不让孟尝君” 的外貌和名声描述,再是一段“端的是挥霍,视金似土” 、“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 的事迹报告,最后又有一首“山东呼保义,豪杰宋公明” 的临江仙赞其“好处” 。金圣叹也批在这里:为因诸人皆从列传体例,独宋江从世家例。然而,真的只有宋江是这样吗?否,虽然林、鲁、武等众好汉出场都只有一段描写,三十六天罡之末的浪子燕青的出场却绝与众不同:“三牙掩口细髯,十分腰细膀阔”、“腰间斜插名人扇,鬓畔常笄四季花” 的外貌描写在先, “无有不能,无有不会”、“百伶百俐,道头知尾” 的才能叙述在中,“四百军州到处惊, 人都羡: 英雄领袖,浪子燕青” 的一首沁园春在尾。按金老爷子说法,怕莫不也是从了“世家” 体例了? 止此便知,燕青在作者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燕青也许应该算作一个属於市民与工商业者的英雄。 虽然故事里的燕青不参与卢员外生意方面的活动,“自有别人管账” ,然而以一个二十四五小哥,“说的诸路乡谈,省的诸行百艺的市语” 、又要“艺苑专精,风月丛中第一名” ,恐怕非一个在九州大地过府冲州、生意场上逢场作戏的行商,不能做到吧。而民间侠义豪勇抑或鸡鸣狗盗的故事由来已久不曾断绝,商人的完美英雄形像却自弦高后至此方有燕青,当与宋明市民阶层的兴起与商人阶层的壮大,干系不小。 於是,一个草莽英雄的山寨里,有了这位“唇若涂朱,晴如点漆,面似堆琼。有出人英武,凌云志气,资禀聪明” 的帅气灵巧小哥,有了这位在救主时有博浪椎秦般的豪气,不弃主而去时有圯桥进履的执着,与主同赴艰险时有范大夫随勾践入吴的义无反顾,行计用间时有陈策兴谋的聪明才智,隐却风尘时有泛舟太湖的进退自如的风流好汉。如此市商英雄,竟可与张留侯、 范大夫辈公子士人的英雄相列而无愧色,且八百里水泊,万般灵秀之气,皆在此一身了,问君能不羡叹否?
  而<<水浒传>>之后的小说家戏剧家们,也继续将他们的希望寄托在燕青身上。<<水浒后传>>中的燕青,智谋机略更不弱于<<水浒>>,已成书中第一谋将。偷入金营为道君皇帝献青子黄柑一节,既极显小乙才智,又表达明代遗民与靖康年一样的失国之痛。而小乙终建功化外之地,封太子少师,似乎也成了克复瀛台的郑家将士的化身。<<说岳全传>>中燕青捉获赵构君臣使其观水泊故事廊画的情节,更是对忠义英雄的褒扬与对昏君奸臣的控诉。
  人们往往痛惜人主不明,不能去奸就忠,去庸就贤, 然而忠奸庸贤之间,实难铢分, “先意承欲者,谄也;繁称文辞者,博也;策选进谋者,权也;纵舍不移者,决也” ,则高俅可称谄与博,燕青可称权与决,种种之间,只可以当权者主观判断,如此机制通行, 正是世间之无奈。“君有獒,臣亦有獒;君之獒,不如臣之獒,君之獒,能害人;臣之獒,克保身。呜呼二獒!吾谁与亲!” 两獒相傍,谁可明辨?卢员外家中,主事的是李固,赵官家殿前,点军的是高俅; 有退身之智的燕青好歹可以“洒脱风尘过此生” , 无进身之术的柳永要慨叹“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刚烈的岳武穆只可殁于风波,心冷的韩太保号“清凉”终老,太湖志士“拟把匣中长剑, 换取扁舟一叶” ,建康英雄只能看尽吴钩、 拍遍阑杆而终“无人会, 登临意” 。
  俊杰才士的功成身退,是小说或剧本里的个人喜剧,而功未竟,身不进、 身已退甚或无法退身的故事的不断上演,却是一本史书里的家国悲剧。 沙雁飞去,清蝉静音之时,天水一朝的肃杀寒秋,便也不可避免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