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关于《锦瑟》“无端”意绪的解读
作者:黄念然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晚唐李义山《锦瑟》一诗,历来解说不一,岐义纷出。金代诗人元好问《论诗绝句》曾说:“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清代大诗人王渔洋在《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第十一首中也叹息说:“獭祭曾惊博奥肆,一篇《锦瑟》解人难。千年毛郑功臣在,犹有弥天释道安。”这首诗之所以难以作出定评,争论多在于诗旨。关于这首诗的主旨,主要有以下几种看法:
一、咏瑟。宋代黄朝英《缃素杂记》曾记载:“山谷道人(按:指黄庭坚)读此诗,殊不晓其意,后以问东坡。东坡云:此出《古今乐志》,云:‘锦瑟之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案李诗,‘庄生晓梦迷蝴蝶’,适也;‘望帝春心托杜鹃’,怨也;‘沧海月明珠有泪’,清也;‘蓝田日暖玉生烟’,和也。一篇之中,曲尽其意。”在黄氏的记述中,苏东坡以为义山此诗不过咏瑟而已,“庄生晓梦”数句,分别对应的是锦瑟弹奏出的“适”、“怨”、“清”、“和”几种各具格调的声音,而义山此诗,将这些各具格调的声音一一用诗的形式表达了出来。这种看法得到了明代王世贞的赞同,他在《艺苑卮言》卷四中说:“中二联是丽语,作‘适、怨、清、和’解,甚通。”唐代音乐甚为发达,雅乐、清乐、燕乐都很流行,而琵琶、笛、胡琴、瑟等都是唐代重要的乐器,唐人乐府多唱诗人绝句,王维妙能琵琶,刘禹锡谓屈原居沅湘间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鬼神,乃倚声作《竹枝辞》,像太白《清平调》及元白诸诗亦为知音者协律作歌,从中可以看到诗与乐相通的一面,就中国古代发达的音乐文学史来看,义山以诗咏瑟,似乎也未必不可。当然这种看法也遭到后人的反对或讥讽。
二、怀念令狐青衣。这种说法在宋代最为流行。如洪迈《容斋续笔》记载:李商隐诗云:“‘锦瑟无端五十弦’,说者以为锦瑟者,令狐丞相侍儿小名,此篇皆寓言,而不知五十弦所起。”计有功《唐诗纪事》云:“或云锦瑟,令狐楚之妾。”刘攽《中山诗话》也有这样的记载:“李商隐有《锦瑟》诗,人莫晓其意,或谓是令狐楚家青衣名也。”不过,宋以后诗论家们多对此进行了贬斥。明人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四说:“锦瑟是青衣名,见唐人小说,谓义山有感作者。观此诗结句及晓梦、春心、蓝田、珠泪等,大概‘无题’中语,但首句略用锦瑟引起耳。宋人认作咏物,以适、怨、清、和字面,附会穿凿,遂令本意懵然。且至‘此情可待成追忆’处,更说不通。学者试尽屏此等议论,只将题面作青衣,诗意作追忆读之,自当踊跃。”明人胡震亨《唐音癸签》也说:“以锦瑟为真瑟者痴,以为令狐青衣,以为商隐庄事楚狎绹,必绹青衣,亦痴。商隐情诗借诗中两字为题者尽多,不独《锦瑟》。”清人查慎行在《初白庵诗评》中作了更严厉的批评:“此诗借题寓感,解者必从锦瑟着题,遂苦苦牵合。读到结句,如何通得去?”明清两代诗论家更侧重的是从全诗深蕴的内涵入手,反对胶着于“锦瑟”的字面意义,或仅仅从考据入手的分析,显然更有利于对《锦瑟》一诗的把握。
三、自伤。为数甚多的清代诗论家持这种看法。如清人黄叔灿《唐诗笺注》云:“此义山年登五十,追溯平生而作也。”钱谦益在《唐诗鼓吹评注》中说:“此义山有托而咏也……顾其意言所指,或忆少年之艳冶,而伤美人之迟暮,或感身世之阅历,而悼壮夫之晼晚,则未可以一辞定也。”吴乔《围炉诗话》也说:“诗意大抵出侧面。郑仲贤《送别》云:‘亭亭画舸系春潭,只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闻恨过江南。’人自别离,却怨画舸。义山忆往事怨锦瑟,亦然。”汪师韩在《诗学纂闻》中更以为此篇乃义山借诗自况:“《锦瑟》乃是以古瑟自况……世所用者,二十五弦之瑟,而此乃五十弦之古制,不为时尚;成此才学,有此文章,即已亦不解其故,故曰‘无端’,犹言无谓也。”吴瑞荣《唐诗笺要》中说,义山此篇“即用黄帝素女鼓五十弦,悲不自止之意”,也属于此类。
四、年老悔少。清人叶矫然《龙性堂诗话》云:“细味此诗,起句说‘无端’,结句说‘惘然’,分明是义山自悔其少年场中,风流摇荡,到今始知其有情皆幻,有色皆空也。次句说‘思华年’,懊悔之意毕露矣。此与香山《和微之梦游》诗同意。‘晓梦’、‘春心’、‘月明’、‘日暖’,俱是形容其风流摇荡处,着解不得。义山用事写意,皆此类也。义山《锦瑟》诗之佳,在‘一弦一柱’中思其‘华年’,心绪紊乱,故中联不伦不次,没首没尾,正所谓‘无端’也。而以‘清和适怨’当之,不亦拘乎?”
五、悼亡。清人何焯《义门读书记》云:“此悼亡诗也。首特借素女鼓五十弦之瑟而悲,泰帝禁不可止,发端言悲思之情有不可得而止者。次联则悲其遽化为异物。腹联又悲其不能复起之九泉也。曰‘思华年’,曰‘追忆’,旨趣晓然,何事纷纷附会乎?”清人朱鹤龄在《李义山诗集辑评》中发挥说:“朱彝尊曰:此悼亡诗也。意亡者善弹此,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兴也。瑟本二十五弦,一断而为五十弦矣,故曰‘无端’也,取断弦之意也。‘一弦一柱’而接‘思华年’三字,意其人年二十五而殁也。蝴蝶、杜鹃,言已化去也;‘珠有泪’,哭之也;‘玉生烟’,葬之也,犹言埋香瘗玉也。此情岂待今日‘追忆’乎?只是当时生存之日,已常忧其至此,而预为之‘惘然’,意其人必婉然多病,故云然也。”朱鹤龄在《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中又从艺术表现的角度作了进一步的发挥,他说:“程梦星曰:旧说适、怨、清、和之穿凿,令狐青衣之附会,前人已辞而辟之。朱长孺定为悼亡,归于一是矣......三四谓生者辗转结想,唯有迷晓梦于蝴蝶;死者魂魄能归,不过托春心于杜鹃。五六谓其容仪端妍,如沧海之珠,今深沉泉路,空作鲛人之泪矣;性情温润如蓝田之玉,今销亡冥漠,不啻紫玉之烟矣……‘此情’二字,紧承上二句,谓不堪追忆其人亡事在。‘当时’二字,缴回‘年华’,谓不堪悲悼其年远日湮。起‘思’字,结‘忆’字,一篇之呼应也。”
关于主旨的解说既然如此之多,那么这首诗该如何解读或欣赏呢?我以为清人陆次云的说法值得重视。他在《五朝诗善鸣集》中说:“义山晚唐佳手,佳莫佳于此矣。意致迷离,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于初盛诸家中得未曾有。三楚精神,笔端独得。”“意致迷离”、“可解不可解之间”不仅是中国古代诗歌妙处之所在,也正是义山诗歌的重要特征。如果胶着于义山本人的身世、经历,自然众说纷纭。而根据诗歌自身的审美效果来看,则《锦瑟》这首诗的魅力不在于它是否坐实了义山身世中的某一事件或某一情绪,而在于它唤起了无数读者心灵中一种深层情愫。这种深层情愫可能是爱恋的失落,可能是岁月流逝中的自伤,也可能是老之将至时的感伤。这可以从中间四组意象的排列看出。这四组意象在事理逻辑上各自分立,并无内在的联系,但从诗歌表达的效果看,它们在情调、意境上又相互贯通,合组成色彩斑烂、光怪陆离的图画,寄寓了诗人的某种深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意绪。
在我看来,这种深层情愫在《锦瑟》中具体落脚于“无端”二字。“无端”二字乃是此诗的诗眼。何以为证?清人屈复在《玉谿生诗意》中说:“以‘无端’吊动‘思华年’。中四紧承。七‘此情’紧收‘可待’字、‘只是’字,遥应‘无端’字。一,兴也。二,一篇主句。中四皆承‘思’。七八总结。”可见,此诗的“只是”、“可”等虚词和“华年”、“情”等实词,以及“思”、“待”等动词俱由“无端”提摄。清人薛雪在《一瓢诗话》中对“无端”二字的妙用更作了一番精辟的阐述:“此诗全在起句‘无端’二字,通体妙处,俱从此出。意云:锦瑟一弦一柱,已足令人怅望年华,不知何故有此许多弦柱,令人怅望不尽;全似埋怨锦瑟无端有此弦柱,遂使无端有此怅望。即达若庄生,亦迷晓梦;魂为杜宇,犹托春心。沧海珠光,无非是泪;蓝田玉气,恍若生烟。触此情怀,垂垂追溯,当时种种,尽付惘然。对锦瑟而兴悲,叹无端而感切。如此体会,则诗神诗旨,跃然纸上。”
作家王蒙曾写过一篇题为《说“无端”》的专文(载《中国诗学研究 (第2辑)——李商隐研究专辑》),进行了一种文字试验。在这篇文章中他对《锦瑟》诗进行了三种改写。一、改为诗。为:“锦瑟蝴蝶已惘然,无端珠玉成华弦。庄生追忆春心泪,望帝迷托晓梦烟。日有一弦生一柱,当时沧海五十年。月明可待蓝田暖,只是此情思杜鹃。”二、改为长短句。为:“杜鹃、明月、蝴蝶,成无端悯然追忆。日暖蓝田晓梦,春心迷,沧海生烟玉。托此情,思锦瑟,可待庄生望帝。当时一弦一柱,五十弦,只是有珠泪,年华已。”三、改为对联。为:“此情无端,只是晓梦庄生望帝,月明日暖,生成玉烟珠泪,思一弦一柱已。(上联)春心悯然,追忆当时蝴蝶锦瑟,沧海蓝田,可待有五十弦,托年华社鹃迷’(下联)”。三种改写把《锦瑟》56个字颠来倒去重组,虽然形式上改变了,但仍然传达出一种活性的感觉,表达的仍然是与原诗相差无多的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可见,这首诗中锦瑟、晓梦、春心、蓝田、珠泪诸多意象组合而成的意象群,并未因字词组合的变化而完全失去原来的韵味以及诗中深层的意绪。这种意绪归结起来,就是“无端”——无端起兴,无端感伤、无端怀旧、无端吟唱。
中国是诗的国度。古典诗词不仅名篇众多,而且评点也极为精彩。古代诗歌解读或欣赏中,以“知人论世”法求解诗歌主旨的有之,以“以意逆志”法探讨作家创作意图的有之,强调“诗无达诂”而不求定解的亦有之,但我以为,解读古代诗歌,特别是主旨内涵丰富的那些名篇(如《诗经》中的《蒹葭》、阮籍的《咏怀》诗、杜牧的《遣怀》诗等等),当于“起兴”处着眼,就“诗眼”细细研摩,从意象的内在关联处捕捉诗人意绪的蛛丝马迹,同时,更要看到诗歌本身有多大的张力结构能形成读者阐释空间的拓展,庶几有成。义山此诗,以“锦瑟”起兴,‘无端’二字暗含有自讶、自怜、自伤之意,串合晓梦、春心、蓝田、珠泪诸多意象,吟唱的可能是诗人内心一种萦绕难遣的意绪,但它却唤起了读者深层次的“共通感”。由此观之,解读古诗,诗人和作品固然重要,但接受者这个维度千万不能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