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文学写作与艺术虚构

作者:叶 乔




  问者:您在美国讲学时,曾经提到沈从文和老舍的写作不同,似乎认为沈从文的境界更高,而老舍相比起来,更像是普通人的生活。按照您的说法,老舍的写作的确是在告诉我们生活是什么样的,而沈从文是告诉我们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俩的写作确实是非常不一样的。
  答者:我是觉得,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写的真是好。我常常觉得,资产阶级是一个对艺术很损害的阶层,它们创造了过于丰富的物质生活,而使精神价值贬抑,但是它们对艺术有一个贡献,就是批判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真的是非常好的一个主义,它把“生活是什么样的”挖掘的很深。回到《骆驼祥子》,它不是在说祥子如何受盘剥,遭受不公正的命运,而是在讲一个劳动者是如何走向堕落的,这个社会是如何毁灭一个健康的灵魂。我记得很清楚,当时的一个老导演谈拍摄《骆驼祥子》,演祥子的演员叫张丰毅,当时还是电影学院的学生,导演叫凌子风,他就叫“祥子”拉着洋车在北影的那个摄影棚里跑,他说你一定要跑出喜气洋洋来,很骄傲的,你那么骠,你那么有力气,而且劳动是多么快乐,你能挣钱,还能租到一部洋车,一定要跑出喜气洋洋的样子。这真是让我觉得批判现实主义的深刻,它让你看到生活表面之下是真相,真相下面还有真相,它是很有力量的。我小时候生活的环境,是由奶妈、保姆、婆婆妈妈组成的,她们有她们的文艺生活,多是说故事。她们热衷的不外乎杨乃武和小白菜,梁山伯与祝英台,在这些故事里面却有一个新文艺的故事,就是祥林嫂。她们很喜欢讲祥林嫂的故事。我从小听她们讲祥林嫂的故事,我听到的是一个非常不幸的寡妇,嫁了两个男人,将来到了阴间会被锯成两半,分给两个男人一人一半,于是她就到庙里面去捐门槛,别人却还是不能够原谅她,觉得她不干净,一个阴惨的故事。等到我自己读鲁迅的小说的时候,我大吃一惊,原来其中有那么强烈的启蒙意识,对祥林嫂是那么的不满意,不满意她的不觉悟。这就是批判现实主义,它把生活的真相一层层的揭示给我们看,看到了底处。但这个主义的局限性也是在这儿,它只破不立,最后没有创造出另外一个世界。我觉得艺术就是要有另外的空间,在那里很多不真实的东西都变成真实的了。
  问者:文学写作要求虚构,是不是就是要用虚构来进行创造,创造一个与现实生活不同的世界,以此来告诉我们“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
  答者:是的,我们要虚构要创造的那个东西是我们满意的,但又不是真实的,但又要用真实生活的逻辑去创造它。不过这很难做到,只有特别有生气、元气充沛的作家才能做到。我非常看好的一个作家叫迟子建。她写了一个小说叫《野炊图》。故事是这样的,在林场里有三个告状户,这三位各有各的冤情,很倔强,很执着,不屈不挠地告状。其中有一个女人,她的女儿在酒店做服务员的时候被一个官员奸污了,但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只有一条内裤,不足以证明事实,就不能惩办那官员。眼看这个女儿越来越抑郁,生活没有希望,这个母亲能做什么呢?就是掖着这条内裤到处去告状,成了告状户。还有一个告状户,是一个立过很多功的残疾人,可是他没有得到应有的养老和医疗,非常的愤怒,也是非常坚决的告状户。他的告状方式就是把他所有的奖章都别在一件旧军衣上面,穿上去告状。还有一个年轻人,他的故事小说里没有做正面描述,我们看见的是一个特别沉默的人,显然积蓄着不平的怒火。只要林场来了上一级或者再上一级的干部,他们就一定要到现场去陈诉他们的冤情。这一天,林场里来了一个省里的干部视察。领导们就很发愁,这三个人一定又要去告状,这很难看,很丢脸,而他们是不能不管不顾的。于是想了一个办法,先把省里来人的消息封锁了,然后交办给一个年轻人,一个行政部门的工作人员,说,你今天负责带他们三个人上山野炊去,带上酒,吃的,开上越野车,好好招待这三个人,要把他们留在山上。年轻人就照办了,他挨个儿接他们上车,说你们受那么多委屈,我要安抚你们,然后上山了。他们三个人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如此这般热情,但是风光那么迷人,酒也很醉人,小伙子那么亲切,三个人很开心,都喝醉了,东倒西歪在地上。你忽然就觉得他们这三个人就像折了翅膀的天使一样,而小伙子就是上天选定来安抚他们的手——小伙子照顾着他们,帮这个整整衣衫,帮那个摆摆身子,老年人尿了裤子,他就把尿湿的地方扯出来,好对着太阳晒干,他对他们生出了怜惜之心。当他照顾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出了一点事故,这女人已经被她丈夫冷落很久了,因为是她给女儿安排的酒店工作,出了这样的事,丈夫自然迁怒到老婆身上,这是一个非常健壮的妇女。当年轻人走到女人身边的时候,绊倒在女人身上,然后他就把女人给睡了。事后他心里很难过,觉得侵犯了女人,可是女人一直香甜地睡着。等终于睡醒了,天也晚了,他一个个把他们送回家,最后是送女人。他一直在想要不要向这个妇女做道歉,说对不起,是我喝多了。但万万没有想到,是这女人先开了口,下车的时候,她说,我喝多了。这个故事写得非常奇妙,这个男孩子觉得是他侵犯了她,结果是他安慰了她,大自然让他赠送了一个多么奇异的安慰啊!这三个受委屈的人,终于在这个野炊会上,从一个懵懂的小伙子那里得到了一些安慰。我就觉得这个作品利用的是现实生活里的条件,但是它用这些现实条件勾画的是一个我几乎可以称之为童话的东西。它告诉了我们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
  问者:王安忆老师,您说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和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这两者的关系怎么处理?
  答者:我觉得我们可以将现实进行重新梳理和编码,相信大自然总是会选择某一类人和事来承担某种特殊的使命,让我们相信不可能是可能发生的,也许就在某一个犄角里。现代的民主社会一个要命的事情就是,把什么都平均分配了,英雄也平均分配了,所以我们就找不到英雄,眼前都是芸芸众生。可是,也许其中就隐藏着某种变相,或者变成一个精神病者,流浪者。找不到工作的人,不合群的人……我们怎么去找昔日神话中的人物呢?大概只能遍地搜集了,聚沙成塔了。北京有个作家叫刘庆邦,他写过很多短篇小说,非常好。他有个小说名叫《血劲》,写一个矿工,他的老婆对他非常粗暴,很冷淡。为什么呢?原来这个老婆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当她看到报纸上有一篇文章说,矿工娶不到老婆,她就非常激动,主动跑到矿区去,说我要嫁给矿工。领导当然很高兴,这是可以大做宣传的,中学毕业生都愿意嫁给我们矿工,可以证明矿工的价值。领导给女学生推荐了两个人选,都是先进工作者。第一个人选,是一个沉默的人,就是那种批判现实主义者,能洞察生活的真相。所以他不愿意娶女学生做老婆;第二个则欣然接受。然后矿里面给他们举办了隆重的婚礼,非常高兴!喜气洋洋。可是时间一长,这个女孩子就不高兴了,矿上允诺给她找工作一拖再拖,因为矿里没有多少女工做的工作;她还发现矿工真是没有什么前途的人,生活相当艰苦;这一个男人呢,又很窝囊。矿区的生活,平淡又无聊,慢慢的她就和镇上一个卖狗肉的人相好了,从此就对她丈夫很不客气,不让他碰她,绝对不让碰。于是在他们井下,就生出这样一种消遣,就是问这个丈夫,昨天晚上成了么,他呢,总是表现得很英雄,好累呀,折腾了一夜,然后大家再把他揭穿了。在取笑他的时候,矿工们也在发泄对他的不满,那么差劲,那么窝囊,这样的一个老婆还不揍她。他们说你不是丢你自己的脸,而是丢我们全体兄弟的脸,我们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这个可怜的丈夫就说,你们等着吧,我一定要杀了他们。矿工们就激他,你杀呀。他说我刀都磨好了。可是他当然下不了手,他不是那种有狠劲的人。他的媳妇越来越放肆,公然地走进卖狗肉的铺子里去看她的相好。这时候当年那第一个挑选给女学生的沉默的矿工,他跑到狗肉摊子里去,对这一对狗男女说,你们收敛一点。向他们发出警告,他们不理会,依然我行我素。之后不久便发生了血案,这对男女被人捅死在床上。案情是很清楚的,因为现场留下了很多线索,很快就排查出结果了。于是公安局来抓人了,警察走在矿井下的巷道,那个丈夫忽然跳了出来,大喊大叫道,人是我杀的,你们来抓我。这时候矿工们一下子把矿灯都打亮了,照着他,他就在矿灯的光区里又蹦又跳,叫喊着人就是我杀的。这一个场面相当震撼,我觉得这就是英雄的变相。他自己下不了手,他怕血,他不能杀人,可他终于翻身了!我的意思是说,在这里,小说至少是稍微地背叛一些生活的一般的合理性,普遍的合理性。我希望能稍微的背叛一点点,不要太不背叛了。
  叶乔,复旦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本文编校:晓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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