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文学写作与艺术虚构

作者:叶 乔




  王安忆,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复旦大学教授。小说代表作有《雨,沙沙沙》、《小鲍庄》、《荒山之恋》、《神圣祭坛》、《乌托邦诗篇》、《69届初中生》、《米尼》、《纪实与虚构》、《长恨歌》等。先后获过茅盾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
  
  问者:王安忆老师,您曾在纽约大学东亚系作过一次题为《虚构与非虚构》的演讲,在演讲中,您特别强调了虚构对于文学写作的重要性。今天,我想请您对广大的中学语文教师谈谈虚构与文学写作的有关问题。
  答者:好的,我可以谈谈什么是虚构。在说清虚构之前,我先说说什么是非虚构。非虚构实际上就是真实地发生的事实。比如上海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在淮海路最热闹的路段上曾经立起一个雕像,是铜雕。这个雕像很可爱,一个女孩子在打电话。它是一个非常具象的雕像,女孩子姿态很美,而且她是在一个非常热闹繁华的街头打电话,熙来攘往的人群从它身边走过,很是亲切。这个雕像,大家都非常喜欢,可是有一个晚上它不翼而飞,不见了。不见了以后,当然要破案,出动了警察。我非常关心它的下落,我在想,谁会要这个雕像呢?会不会是一个艺术家,把它搬到自己的画室里去了;甚至于我还想,会不会忽然有一个电话亭也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被这个艺术家搬到了他的画室,成为一个组合。可是事情没有这么发生,过了一年以后,破案有了结果。原来它是被几个农民工搬走了,用焊割的方法拆下来搬走了,当成铜材去卖,并且很残酷的,把它的头割下来了,因为他们必须把它切成一段段才好销赃。我看了新闻之后,终于知道了这个少女的下落,感到非常扫兴。看起来,艺术还是要到艺术里去找。生活不会给你提供艺术,生活提供的只能是这么一个扫兴的结果,一个不完整的故事。
  上面这个故事就是非虚构。生活中确实在发生着的事情,波澜不惊,但它确实是在进行。可它进行的步骤,几乎很难看到痕迹,很难引起我们的注意。这就是我们现实的状态,就是非虚构。非虚构的东西是这样一个自然的状态,它发生的时间特别漫长,特别无序,我们也许没有福分看到结局。或者看到结局却看不到过程中的意义,我们只能攫取它的一个片断,我们的一生只在一个周期的一小段上。现在,我就试图回答一下,什么是虚构?虚构就是在一个漫长的、无秩序的时间里,要攫取一段,这一段正好是完整的。当然不可能“正好是完整的”,所以“攫取”这个词应该换成“创造”,就是你,一个生活在局部里的人,狂妄到要去创造一个完整的周期。
  问者:那么,请问王安忆老师,虚构与非虚构的主要区别在哪里呢?
  答者:虚构一个很重要的特质就是形式。刚才我说的这个故事,它是缺乏形式的。因为没有形式,所以它呈现出没有结尾,没有过程,总之是不完整的自然形态,虚构却是有形式的,这个形式就是从它被讲述的方式上得来的。我举一个例子,苏童写有一个小说,名字叫《西瓜船》。写的是某一个水乡小镇,水网密布,有很多河道,在河道上面常常停靠着一些进行农业贸易的船,卖瓜、卖鱼什么的,岸上的居民就向船上的农人做一些买卖。这一日,一个卖西瓜的青年,撑了一船西瓜来到这里,就像通常发生的那样,他和来买瓜的一个青年发生了纠纷,两个人都是血气方刚,容易冲动,就打起来了。岸上的这一位呢,手里拿着家伙,船上的这一位就被他捅死了。这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但是这样的故事依然是常见的。然后派出所来处理。死的那个办理后事,活的那个则判刑入狱,激烈的场面过去之后,小镇又回复到平静的日常生活。事情好像慢慢的就这样过去了,如果小说到这儿就结束的话,那么就是非虚构。可苏童接下来开始虚构了。过了若干天以后,这个镇上来了一个女人,一个乡下女人。这个乡下女人是来找她儿子的西瓜船。她找的过程是这样的:她挨家挨户去问询,我儿子的西瓜船在哪里?人们这才想起那死去的青年的西瓜船。在那一场混乱中,西瓜船不知道去了哪里!于是人们开始帮着女人去找船。找到居委会,找到派出所,有人提供线索,又有人推荐知情者,越来越多的人聚在一起,陪同女人寻找西瓜船,最后顺着河流越走越远,终于找到尽头,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废旧的工厂,在那工厂的小码头上看到了这条搁浅的船。西瓜已经没有了,船也弄得很破很脏,大家合力把这个西瓜船拖了出来,小镇居民送女人上了船,看着这个乡下女人摇着橹走远了。苏童写小说往往是这样的,前面你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直到最后的这一瞬间,前面的铺排一下子呈现意义了。这时候你会觉得,这一个女人,分明就是摇着她儿子的摇篮,但是一个空摇篮,回去了,而这些站在岸上目送她的人,则是代表这个小城向她表示忏悔。这就是形式,从意义里生发出的形式,又反过来阐述意义,有了它,普遍性的日常生活才成为审美。非虚构的东西,它有一种现成性,它已经发生了,人们基本是顺从它的安排,几乎是无条件地接受它,承认它,对它的意义要求不太高。于是,它便放弃了创造形式的劳动,也无法产生后来的意义。当我们进入了它的自然形态的逻辑,渐渐地,不知不觉中,我们其实从审美的领域又潜回到日常生活的普遍性。
  问者:我还想问王安忆老师一个问题,我们为什么要虚构?或者说,文学写作为什么离不开虚构?
  答者:我想用一句简单的话来回答你,我觉得,非虚构是告诉我们生活是什么样的,而虚构则是告诉我们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我觉得现代人的要知道“生活是什么样的”热情,是有很大力量推动的。其中纪录片是一个很大推动的。将生活如此肖真地写下来,就像我前面所说的,对事实无条件的信任,它已经发生了,它就是合理的,我们完全可以抱驯从的态度,而事实上“生活是什么样的”,也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在上海最早的纪录片中,有一部很著名的纪录片叫《毛毛告状》,它说的是上海发生的一个故事。这类故事人们从报纸上看到很多,传言中也听到很多,唯有这一个是用影像的方式。它讲湖南农村的一个小姑娘,到上海谋生计,和一个社会底层的、腿有残疾的、无业的、单身的上海青年同居了,又因为种种琐事两人关系发生变故,就崩了。女孩子回到乡下以后,却生下了他们的孩子,这个孩子叫毛毛。她抱着毛毛又一次跑到上海,就要找这个青年,要他认孩子。青年很愤怒,认为女孩是栽赃他,因为他不相信自己有生育能力,他也不相信女孩的忠贞,他是一个自卑的人,他咬定女孩是瞎说。这种故事是常见的城市故事,是家长里短的闲篇,可是人们第一次在屏幕上看到当事人的形象。这个女孩子很倔强,长得很瘦小,大热天抱着她的胖胖的婴儿在烈日底下奔波。这个青年呢,腿有残疾,长的样子呢也还端正。理直气壮的争吵,耍赖,说一些非常绝情的话。一切都变得那么生动和具体。这个女孩子很厉害,把他告上法庭,女孩子在法庭上的表现很有性格,全然不是传统表现中的温顺隐忍的乡村女性,她一点不退让,说这个孩子就是你的,然后做亲子鉴定。当亲子鉴定的结果出来以后,孩子果然是男方的,于是判决男方承担抚养费,接着出现了一个场面。青年一直沉默着,女孩抱着孩子一直哭,非常委屈。这时候制作片子的导演,一个中年妇女,来到男青年跟前跟他说了一句话,她没有说,你服不服?或者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而是说,做爸爸了,高兴么?非常体贴的一句话。真是人情百态,全在眼前。这部电视片故事分上下集在两个晚上播放,可说是万人空巷。就这样,大家看到了生活当中如此真实的一个场面,出奇制胜之处在于这是真实发生的,就在我们身边,是你我他中间的一对男女,它彻底地写实,比现实主义创作更加现实主义,它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征服了。所以说,“生活是什么样的”确实也是一个好问题,尽管是现实的存在,但其中确有很多隐秘是人们并不了解的,我们很有必要去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而事情的发生有时候超乎了我们的想象力。这确实突破了我们的很多概念,这也是非虚构的价值所在,生活总是不断产生新课题,需要我们不断地去认识。可它终究只是生活的一个复制,不能提供一个更高级的、更加振作的生活情景。我还是想正面地描绘一下“生活应该什么样的”,换一种说法就是,我们做虚构的人所以要去做的目的是什么?我这里举《断背山》的例子。我看了《断背山》电影以后,觉得蛮失望的,因为我是先看的小说。看了小说以后,觉得这个小说真的写得非常非常的好。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这样不真实的小说,这些年来,我所看到的小说都太真实。它是很不真实的,我为什么说它不真实?它是写两个男子之间的情感,但是它一点都不想回答一个问题,同性恋是什么?小说一点儿都没有这个企图去回答这个现实的问题。你看她怎么描写这两个男子之间的情感,他们的情感发生在一个天气非常恶劣、地理环境也非常恶劣蛮荒的背景之下,他们两人在一起相处的时候,总是让我们注意到那些非常笨重的皮靴,又厚又硬的牛仔布的裤子,布料,皮带上的铜扣,暗夜里马口铁的闪光。特别重,特别重。然后他们俩分别好多年以后重逢,他们拥抱亲吻,那么多的唾液,身体或者衣服摩擦的粗重的声音,他们两人在小屋子里做爱,房间里发出马粪的气味,精液的气味,烟草和烈酒的气味,都是很有重力感的东西。它也写到了其中一个牛仔和妻子的做爱,用了这样的词汇,稀软的意思,肌肤像水一样稀软。实际上小说一点都不想告诉人们同性恋是怎么回事,它只是想告诉人们一个很重的,含量很大很大的情感,这种超体量的感情必须由两个物质感特别强的生物来承担。这就是“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而电影太甜美了。两个演员那么俊俏,是典型的酒吧里的Gay,电影中断背山的风景是如此的明媚,两个人在山上奔跑则很轻盈,它又把它拉回到一个同性恋的话题上,而小说给你的不是一个同性恋的话题,根本和性别没有关系。它要创造一种特别有体量的爱情。这个有体量的爱情就需要两个人都是重量级的,从身体到情感,都要很强劲,然后是不可解决的压力,全社会都对你们说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不是今天,必须在1960年代,同性恋会被人,甚至自己的亲人,活活打死。所以我觉得小说是在创造一种含量特别重的爱情。这个爱情让我再推回去看的话,它还出现在一部作品里,就是《呼啸山庄》。《呼啸山庄》里的那一对男女之间发生的并不是爱情,自然的力量是那么强,它必须选择最强悍的生命来担任它的对抗。这就是对爱情的最高想象,爱情应该是什么样的一个想象。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要去虚构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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