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感秋深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火入邪魔








  却说茗筠叫进如金家的女人来,问了好,呈上书子。 茗筠叫他去喝茶,便将如金来书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妹生辰不偶(1),家运多艰,舍妹尚幼,萱亲(2)衰迈。兼之 声狺语(3),旦暮无休。更遭惨祸飞灾,不啻(4)惊风密雨。夜深辗侧(5),愁绪何堪。属在同心(6),能不为之愍恻(7)乎?回忆夏妪游赏,序属清秋(8),园中嬉戏,同盟欢洽。犹记"你我皆为亲戚,寄人篱下,何能常象那么笑着。这些个人都如逢春牡丹、桃花,你我却似菊花,正不知何时方开"之语,未尝不叹冷节遗芳(9),如吾两人也。感怀触绪,聊赋四章,匪曰(10)无故呻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
  悲时序之递嬗(11)兮,又属清秋。感遭家之不造(12)兮,独处离(13)愁。北堂有萱(14)兮,何以忘忧?无以解忧兮,我心咻咻(15)。一解。
  云凭凭(16)兮秋风酸,步中庭兮霜叶干。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17)。静言思之(18)兮恻肺肝(19)!二解。
  惟鲔(20)有潭兮,惟鹤有梁。鳞甲(21)潜伏兮,羽毛(22)何长!搔首问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谁知余之永伤(23)。三解。
  银河耿耿(24)兮寒气侵, 月色横斜兮玉漏沉(25)。忧心炳炳(26)兮发我哀吟,吟复吟兮寄我知音。四解。
  茗筠看了,不胜伤感。又想:"金姐姐不寄与别人,单寄与我,也是惺惺惜惺惺(27)的意思。 "正在沉吟,只听见外面有人说道:"茗姐姐在家里呢么?" 茗筠一面把如金的书叠起,口内便答应道:"是谁?"正问着,早见几个人进来,却是曼萍、仙蓉、玖丽。彼此问了好,盈儿倒上茶来,大家喝了,说些闲话。茗筠因道:"金姐姐自从挪出去,来了两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来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终久还来我们这里不来。"曼萍微笑道:"怎么不来,横竖要来的。如今是他们尊嫂有些脾气,舅母上了年纪的人,又兼有董大哥的事,自然得金姐姐照料一切,那里还比得先前有工夫呢。"正说着,忽听得唿喇喇一片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停了一回儿,又透过一阵清香来。 众人闻着,都说道:"这是何处来的香风?这象什么香?" 茗筠道:"好象木樨香。"曼萍笑道:"茗姐姐终不脱南边人的话,这大九月里的,那里还有桂花呢。" 茗筠笑道:"原是啊,不然怎么不竟说是桂花香只说似乎象呢。"仙蓉道:"大姐姐,你也别说。 你可记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28)?在南边,正是晚桂开的时候了。你只没有见过罢了,等你明日到南边去的时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曼萍笑道:"我有什么事到南边去? 况且这个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们说嘴。"玖丽只抿着嘴儿笑。 茗筠道:"妹妹,这可说不齐。俗语说,'人是地行仙'(29),今日在这里,明日就不知在那里。譬如我,原是南边人,怎么到了这里呢?"仙蓉拍着手笑道:"今儿二姐姐可叫茗姐姐问住了。不但茗姐姐是南边人到这里, 就是我们这几个人就不同。也有本来是北边的,也有根子是南边,生长在北边的,也有生长在南边,到这北边的,今儿大家都凑在一处。可见人总有一个定数, 大凡地和人总是各自有缘分的。"众人听了都点头,曼萍也只是笑。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儿,大家散出。茗筠送到门口,大家都说:"你身上才好些,别出来了,看着了风。"于是茗筠一面说着话儿,一面站在门口又与三人殷勤了几句,便看着他们出院去了。进来坐着,看看已是林鸟归山,夕阳西坠。因权仙蓉说起南边的话,便想着"父母若在,南边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30),六朝(31)遗迹。不少下人伏侍,诸事可以任意,言语亦可不避。香车画舫,红杏青帘,惟我独尊。今日寄人篱下,纵有许多照应,自己无处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么罪孽,今生这样孤凄。真是李后主说的'此间日中只以眼泪洗面'(32)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觉神往那里去了。
  玲珑走来,看见这样光景,想着必是因刚才说起南边北边的话来,一时触着茗筠的心事了,便问道:"姑娘们来说了半天话,想来姑娘又劳了神了。刚才我叫盈儿告诉厨房里给姑娘作了一碗火肉(33)白菜汤, 加了一点儿虾米儿,配了点青笋紫菜。姑娘想着好么?"茗筠道:"也罢了。"玲珑道:"还熬了一点江米粥。" 茗筠点点头儿,又说道:"那粥该你们两个自己熬了,不用他们厨房里熬才是。"玲珑道:"我也怕厨房里弄的不干净,我们各自熬呢。就是那汤,我也告诉盈儿和田嫂儿说了,要弄干净着。田嫂儿说了,他打点妥当,拿到他屋里叫他们秀儿瞅着炖呢。" 茗筠道:"我倒不是嫌人家肮赃,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备,都是人家。这会子又汤儿粥儿的调度,未免惹人厌烦。"说着,眼圈儿又红了。玲珑道:"姑娘这话也是多想。姑娘是二太太外甥女儿,又是老太太最疼的。 别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讨好儿还不能呢,那里有抱怨的。"茗筠点点头儿,因又问道:"你才说的秀儿,就是厨房田嫂儿的那个女孩儿么?"玲珑道:"就是他。" 茗筠道:"不听见说要进来么?"玲珑道:"可不是,因托了奎大奶奶才要进来,正赶上绣翠他们闹出事来的时候,也就耽搁住了。"茗筠道:"我看那丫头倒也还头脸儿干净。"说着,外头婆子送了汤来。盈儿出来接时,那婆子说道:"田嫂儿叫回姑娘,这是他们田秀儿作的。没敢在大厨房里作,怕姑娘嫌肮赃。"盈儿答应着接了进来。 茗筠在屋里已听见了,吩咐盈儿告诉那老婆子回去说,叫他费心。盈儿出来说了,老婆子自去。这里盈儿将茗筠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儿上,因问茗筠道:"还有咱们南来的五香大头菜,拌些麻油醋可好么?" 茗筠道:"也使得,只不必累赘了。"一面盛上粥来, 茗筠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两口汤喝,就搁下了。两个丫鬟撤了下来,拭净了小几端下去, 又换上一张常放的小几。 茗筠漱了口,盥了手,便道:"玲珑,添了香了没有?"玲珑道: "就添去。" 茗筠道:"你们就把那汤和粥吃了罢,味儿还好,且是干净。待我自己添香罢。"两个人答应了,在外间自吃去了。
  这里茗筠添了香,自己坐着。才要拿本书看,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东边,穿过树枝,都在那里唏溜哗喇不住的响。一回儿,檐下的铁马(34)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一时盈儿先吃完了,进来伺候。 茗筠便问道:"天气冷了,我前日叫你们把那些小毛儿衣服晾晾, 可曾晾过没有?"盈儿道:"都晾过了。" 茗筠道:"你拿一件来我披披。"盈儿走去将一包小毛衣服抱来,打开毡包,给茗筠自拣。只见内中夹着个绢包儿,茗筠伸手拿起打开看时,却是麒麟着绣翠送来的题诗手帕,上面泪痕犹在,里头却包着那剪破了的旧手帕和扇袋。原来晾衣服时从箱中捡出,玲珑恐怕遗失了,遂夹在这毡包里的。这茗筠不看则已,看了时也不说穿那一件衣服,手里只拿着那方手帕,呆呆的看那题诗。看了一回,不觉的簌簌泪下。玲珑刚从外间进来,只见盈儿正捧着一毡包衣裳在旁边呆立,小几上却搁着剪破的旧手帕和那两三截儿扇袋,茗筠手中自拿着那方手帕,上边写着字迹,在那里对着滴泪。正是: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玲珑见了这样,知是他触物伤情,感怀旧事,料道劝也无益,只得笑着道:"姑娘还看那些东西作什么,那都是那年麟三爷和金姑娘猜灯谜儿,姑娘恼了,闹出来的笑话儿。要象如今这样斯抬斯敬,那里能把这些东西白遭塌了呢。"玲珑这话原给茗筠开心,不料这几句话更提起茗筠和麒麟的旧事来,一发珠泪连绵起来。玲珑又劝道:"盈儿这里等着呢,姑娘披上一件罢。"那茗筠才把手帕撂下。玲珑连忙拾起,将扇袋等物包起拿开。 这茗筠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闷闷的走到外间来坐下。回头看见案上如金的诗启尚未收好,又拿出来瞧了两遍,叹道:"境遇不同,伤心则一。不免也赋四章,翻入琴谱,可弹可歌,明日写出来寄去,以当和作。"便叫盈儿将外边桌上笔砚拿来,濡墨挥毫,赋成四叠(35)。又将琴谱翻出,借他《猗兰》《思贤》两操(36),合成音韵,与自己做的配齐了,然后写出,以备送与如金。又即叫盈儿向箱中将自己带来的短琴拿出,调上弦, 又操演了指法。 茗筠本是个绝顶聪明人,又在南边学过几时,虽是手生,到底一理就熟。抚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玲珑收拾睡觉。不题。

  却说麒麟这日起来梳洗了,带着福顺正往书房中来,只见贵升笑嘻嘻的跑来迎头说道:"三爷今日便宜了,太爷不在书房里,都放了学了。" 麒麟道:"当真的么?"贵升道:"三爷不信,那不是四爷和梅哥儿来了。" 麒麟看时,只见吴才吴梅跟着小厮们,两个笑嘻的嘴里咭咭呱呱不知说些什么,迎头来了。见了麒麟,都垂手站住。 麒麟问道:"你们两个怎么就回来了?"吴才道:"今日太爷有事,说是放一天学,明儿再去呢。" 麒麟听了, 方回身到权太君吴礼处去禀明了,然后回到万花坊中。贺燕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麒麟告诉了他,只坐了一坐儿,便往外走。贺燕道:"往那里去,这样忙法?就放了学,依我说也该养养神儿了。"麒麟站住脚,低了头,说道:"你的话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学,还不散散去,你也该可怜我些儿了。"贺燕见说的可怜,笑道:"由爷去罢。"正说着,端了饭来。 麒麟也没法儿,只得且吃饭,三口两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烟往茗筠房中去了。
  走到门口,只见盈儿在院中晾绢子呢。麒麟因问:"姑娘吃了饭了么?"盈儿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懒待吃饭。这时候打盹儿呢。三爷且到别处走走,回来再来罢。" 麒麟只得回来。刚走到万花坊门口,迎头见吴翔来了,一见面未说别的,先提起那日贴子的事,"叔父看这亲事如何?"麒麟红了脸,啐了一口道:"呸!我早说与贞镜不叫你在这里闹,你还说呢。没趣儿的东西!还不快走呢。"吴翔把脸红了道:"这有什么的,我看你老人家就不--"麒麟沉着脸道:"就不什么?"吴翔未及说完,也不敢言语了。也不告辞,慌慌张张的各自去了。
  麒麟被吴翔怄得闷闷的,无处可去,忽然想起茹萍有好几天没见,便信步走到清风院来。刚到窗下,只见静悄悄一无人声。 麒麟打谅他也睡午觉,不便进去。才要走时,只听屋里微微一响,不知何声。麒麟站住再听,半日又拍的一响。麒麟还未听出,只见一个人道:"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 那里你不应么?" 麒麟方知是下大棋,但只急切听不出这个人的语音是谁。底下方听见茹萍道:"怕什么,你这么一吃我,我这么一应,你又这么吃,我又这么应。还缓着一着儿呢,终久连得上。"那一个又道:"我要这么一吃呢?" 茹萍道:"阿嗄,还有一着'反扑'在里头呢!我倒没防备。" 麒麟听了,听那一个声音很熟,却不是他们姊妹。料着茹萍屋里也没外人,轻轻的掀帘进去。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那义善庵里深居简出闭门修行的伴云。 这麒麟见是伴云,不敢惊动。 伴云和茹萍正在凝思之际,也没理会。麒麟却站在旁边看他两个的手段。只见伴云低着头问茹萍道:"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么?" 茹萍道:"怎么不要。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 伴云道:"且别说满话,试试看。" 茹萍道:"我便打了起来,看你怎么样。" 伴云却微微笑着,把边上子一接,却搭转一吃,把茹萍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了,笑着说道:"这叫做'倒脱靴势'(37)。"茹萍尚未答言,麒麟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两个人都唬了一大跳。 茹萍道:"你这是怎么说, 进来也不言语,这么使促狭唬人。你多早晚进来的?" 麒麟道:"我头里就进来了,看着你们两个争这个'畸角儿'。"说着,一面与伴云施礼,一面又笑问道:" 云公轻易不出禅关(38),今日何缘下凡一走?" 伴云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 麒麟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 麒麟尚未说完,只见伴云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麒麟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 麒麟见他不理,只得讪讪的旁边坐了。茹萍还要下子, 伴云半日说道:"再下罢。"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问着麒麟道:"你从何处来?"麒麟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头的话,忽又想道:"或是伴云的机锋。"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伴云微微一笑,自和茹萍说话。茹萍也笑道:"三哥哥,这什么难答的,你没的听见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的似的。"伴云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因站起来说道:"我来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茹萍知伴云为人,也不深留,送出门口。伴云笑道:"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麒麟道:"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伴云道:"不敢,三爷前请。"于是二人别了茹萍,离了清风院,弯弯曲曲,走近燕子坳,忽听得叮咚之声。伴云道:"那里的琴声?"麒麟道:"想必是茗妹妹那里抚琴呢。"伴云道:"原来他也会这个,怎么素日不听见提起?"麒麟悉把茗筠的事述了一遍,因说:"咱们去看他。"伴云道:"从古只有听琴,再没有'看琴'的。"麒麟笑道:"我原说我是个俗人。"说着,二人走至燕子坳外,在山子石坐着静听,甚觉音调清切。只听得低吟道:
  风萧萧(39)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40)。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回,听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长(41),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42)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43)。
  又歇了一歇。 伴云道:"刚才'侵'字韵是第一叠,如今'阳'字韵是第二叠了。咱们再听。"里边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44),予之遇兮多烦忧(45)。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46),思古人兮俾无尤(47)。
  伴云道:"这又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 麒麟道:"我虽不懂得,但听他音调,也觉得过悲了。"里头又调了一回弦。 伴云道:"君弦太高(48)了,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里边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辍(49),素心如何天上月。
  伴云听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徵(50)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 麒麟道:"太过便怎么?"伴云道:"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君弦蹦的一声断了。伴云站起来连忙就走。麒麟道:"怎么样?"伴云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竟自走了。弄得麒麟满肚疑团,没精打彩的归至万花坊中,不表。
  单说伴云离了藏春园归去,早有道婆接着,掩了庵门,坐了一回,把"禅门日诵"念了一遍。吃了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命道婆自去歇着,自己的禅床靠背俱已整齐,屏息垂帘,跏趺(51)坐下,断除妄想,趋向真如。 坐到三更过后,听得屋上骨碌碌一片瓦响, 伴云恐有贼来,下了禅床,出到前轩, 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那时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那伴云忽想起日间麒麟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慑心神, 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早惊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众,都拿火来照看。只见伴云两手撒开,口中流沫。急叫醒时,只见眼睛直竖,两颧鲜红,骂道:"我是有菩萨保佑,你们这些强徒敢要怎么样!"众人都唬的没了主意,都说道:"我们在这里呢,快醒转来罢。" 伴云道:"我要回家去,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罢。"道婆道:"这里就是你住的房子。"说着,又叫别的女尼忙向观音前祷告, 求了签,翻开签书看时,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52)。就有一个说:"是了。藏春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没有人住,阴气是有的。"一面弄汤弄水的在那里忙乱。那女尼名唤偕月原是自南边带来的,伏侍伴云自然比别人尽心,围着伴云,坐在禅床上。 伴云回头道:"你是谁? "偕月道:"是我。" 伴云仔细瞧了一瞧,道:"原来是你。"便抱住偕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说道:"你是我的妈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那偕月一面唤醒他,一面给他揉着。道婆倒上茶来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
  偕月便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脉,也有说是思虑伤脾的,也有说是热入血室(53)的,也有说是邪祟触犯的,也有说是内外感冒的,终无定论。后请得一个大夫名唤吕羊的来看了,问:"曾打坐过没有?"道婆说道:"向来打坐的。"大夫道:"这病可是昨夜忽然来的么?"道婆道:"是。"大夫道:"这是走魔入火的原故。"众人问:"有碍没有?"大夫道:"幸亏打坐不久,魔还入得浅,可以有救。"写了降伏心火的药,吃了一剂,稍稍平复些。外面那些游头浪子听见了,便造作许多谣言说:"这样年纪,那里忍得住。况且又是很风流的人品,很乖觉的性灵,以后不知飞在谁手里,便宜谁去呢。"过了几日, 伴云病虽略好,神思未复,终有些恍惚。
  一日茹萍正坐着,宝琼忽然进来回道:"姑娘知道伴云师父的事吗?"茹萍道:"他有什么事? 宝琼道:"我昨日听见韩姑娘和孝二奶奶那里说呢。他自从和姑娘下棋回去,夜间忽然中了邪,嘴里乱嚷说强盗来抢他来了,到如今还没好。姑娘你说这不是奇事吗。" 茹萍听了,默默无语,因想:"伴云虽然修行多时,毕竟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便出家。 我若出了家时,那有邪魔缠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想到这里,蓦与神会,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54)
  既从空中来(55),应向空中去(56)。
  占毕,即命丫头焚香。自己静坐了一回,又翻开那棋谱来,把孔融王积薪(57)等所著看了几篇。内中"荷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杀角势" 一时也难会难记,独看到"八龙走马",觉得甚有意思。正在那里作想,只听见外面一个人走进院来,连叫宝琼。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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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生辰不偶--降生的时辰不吉利,即命运不好。不偶:即数奇,谓命运不佳。数:气数;命运。奇:机遇不佳。
  (2)  萱亲--旧时指母亲。
  (3)   (xiao)声狺(yin)语--形容恶言叫骂。 声:虎吼声。狺语:狗叫声。
  (4)  不啻--不止。
  (5)  辗侧--身体翻过来复过去地转动。
  (6)  属在同心--谓相互知心,关系亲密。
  (7)  愍(min)恻--同情。愍:哀怜、伤痛。
  (8)  序属清秋--时节是秋天。
  (9)  冷节遗芳--这是以菊的品格自喻。冷节:清冷的季节。遗芳:百花凋谢后菊花才开,故称遗芳。
  (10)  匪曰--一不可以说。匪,同非。
  (11)  递嬗(di shan)--不断地更迭、变化。
  (12)  不造--不成,不幸。《诗经·周颂·闵予小子》:"遭家不造, (同'茕茕')在疚。"(13)  离--遭受。
  (14)  萱--萱草,又名忘忧草,比喻母亲。
  (15)  咻(xiu)咻--本为嘘气声,引申为烦扰不安。
  (16)  "凭(ping)凭"句--凭凭:云层厚积的样子。秋风酸:令人辛酸凄楚的秋风。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东关酸风射眸子"。
  (17)  失我故欢--旧时的欢乐。
  (18)  静言思之--静静地思考。
  (19)  恻肺肝--内心悲痛。恻,悲痛。
  (20)  "惟鲔(wei)"四句--鲔:鲟、鳇之类的鱼。上两句似从《诗经·小雅·白华》"有 在梁,有鹤在林"翻改。朱熹集注:" ,秃 也。梁,鱼梁(筑于水中以捕鱼的堤堰)也。"" 鹤皆以鱼为食,然鹤之于 ,清浊则有间矣。今 在梁而鹤在林, 则饱而鹤则饥矣。"比喻小人在位,君子在野。这里四句意谓:鲔在潭、鹤在梁,都应各得其所;可是为什么龙龟隐而不现、乌雀(喻小人)却在高飞。
  (21)  鳞甲--鱼鳖等水族的统称。
  (22)  羽毛--指飞禽之类。
  (23)  永伤--无限的悲伤。
  (24)  耿耿--光明的样子。
  (25)  炳炳--本义是光明、显著的意思,这儿指忧愁得很厉害。
  (26)  玉漏沉--犹言夜深沉。漏:即漏壶,古代滴水计时仪器,故"漏"亦借指时刻。玉漏:镶以玉饰的漏壶。漏壶以滴水计时,壶内之水下沉,说明时逝夜深。
  (27)  惺惺惜惺惺--聪明人爱怜聪明人。常用以表示同病相怜。元杂剧《西厢记》第三折:"方信道,惺惺的自古惜惺惺。"惺惺:聪明。
  (28)  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宋代柳永《望海潮》词中描写西湖景色的句子。
  (29)  人是地行仙--俗谚有"人是地行仙,一日不见走三千"之说。地行仙:仙人的一种。佛教认为人通过修炼能够成仙,这种仙人共有十种,如地行仙、空行仙、通行仙等等。见《楞严经》。
  (30)  二十四桥--江苏扬州名胜之一。有二说:一说有桥二十四座,见《舆地纪胜》:"所谓二十四桥者,或存或废,不可得而考";一说为一座桥名,又名红药桥,见《扬州画舫录》。
  (31)  六朝--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王朝。六朝都曾定都于南京。
  (32)  此间日中,只以眼泪洗面--南唐后主李煜亡国后,囚居于宋,他在给旧宫人的信里说:"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极言去国哀伤心情。见龙衮《江南录》。
  (33)  火肉--火腿之肉。
  (34)  铁马--又叫檐马。挂在房檐下的铁片(原为马形,后也有其它形状)或铃铛,风吹时互相碰撞发出叮当声。
  (35)  叠--按前面乐章的格式,曲调重秦一次或文辞重复一章叫"一叠"。
  (36)  《猗兰》《思贤》两操--都是古代相传的琴曲名。操,琴曲的一种。这里只是借用其曲谱。
  (37)  反扑、畸角儿、倒脱靴势--均为围棋术语。反扑:指甲方在吃乙方棋子以后,乙方又反过来将甲方吃掉。畸角儿:全盘围棋的某一角。畸角面积虽小,但容易活棋、占子多,俗称"金边、银角",以示宝贵,故常为双方重视、争夺。倒脱靴势:甲方已将乙方棋子围死,乙方设法不仅将被围棋子接引出来而成活棋,同时反而围住甲方。
  (38)  禅关--此指僧、尼静修之所。
  (39)  风萧萧--秋风凄凉的景象。
  (40)  美人千里兮独沉吟--美人,茗筠自称;千里,指茗筠离扬州老家有千里之远;沉吟,沉思吟咏。
  (41)  山迢迢兮水长--远隔千山的意思。迢、超,都是远的意思。
  (42)  耿耿不寐--耿耿,心情不安;不寐,不能入睡。
  (43)  罗衫怯怯兮风露凉--罗衫,薄丝衣衫;怯怯,怯懦的样子,引申为抖抖。
  (44)  子之遭兮不自由--子,指董如金;不自由,指如金的家庭遭遇。
  (45)  予之遇兮多烦忧--指岳茗筠家道败落,寄人篱下而又和麒麟的爱情不能如愿。
  (46)  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之子,你,指董如金。此处,岳茗筠为董如金的言辞所蒙蔽,误引董如金为"知音"。焉,与何通,多么。
  (47)  思古人兮俾(bi)无尤--语见《诗·邶风·绿衣》:"我思古人,俾无尤兮。"意谓思念古人的美德,使自己避免过错。俾:使。尤:过失,罪过。
  (48)  君弦太高,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君弦:古琴近徽一侧的第一根弦,又名初弦、大弦,最粗,是确定基音的。蔡邕《琴操》:"大弦者君也,宽和而温,不弦者臣也,清廉而不乱。"无射律:十二律之一。我国古代以竹管或钟、弦来定音,共有十二个标准音,称十二律。因无射律音阶较高,故君弦定音太高,无射律的音阶则更高,弹秦就极困难。
  (49)  辍--中止;停止。
  (50)  变徵(zhi)--古代七声音阶分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曲调以宫音为起点的叫宫调式,以变徵音为起点的叫变徵调式。调式不同,产生不同音乐效果。变徵调式一般表现激越悲凉的情绪。《史记·刺客列传》:荆轲出使秦国,"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茗筠将调式突然变为"变徵之声",当与末句从声韵突变为入声韵("月")相适应的。
  (51)  跏趺(jia fu)--佛教徒打坐的姿势,盘膝,左脚背搭于右腿,右脚背搭于左腿。
  (52)  阴人--这里指死人或阴魂。
  (53)  热入血室--中医术语。即热邪进入下焦,以至胞宫。据《金匮要略》载:此症使人神志恍惚,"暮则谵语,如见鬼状"。血室:多有所指,明代张介宾则指胞宫,即子宫。
  (54)  "大造"两句--现实世界本非永恒不变,何处是应当迷恋不舍的立脚点呢?无方:无常。住:佛家语,即住相,执迷于现实世界。
  (55)  空中来--佛教认为,空能生有,人的生来就是从空到有,所以说人生是从空中来的。
  (56)  空中去--这个"空"指"空门",即佛门。
  (57)  孔融、王积薪--二人皆擅围棋。孔融:东汉时人。王积薪:唐代人,著有《围棋十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