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决绝一刀中









  今年第三度往青州去,花荣叹息不曾想去得这么频繁,去得这么凶险了。燕顺拍胸脯要联络绿林好汉一起攻打青州,花荣说青州城便有几万人马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攻下的,那慕容知府不是一般的豺狼。花荣只有单人去救秦明。略有可能得到些大和尚与武松的响应,总看来生还的机会不足十分之一。如有机会 ,必然先杀刘高,再除西门庆,再结果那慕容知府,有他三个陪葬,千刀万剐自也暝目。刘高据说也进青州城去了。花荣不是荆柯,一路上却很有荆柯的悲壮,阳春时节水暖鸭嘶毫无易水上的激寒,待要稍平静仔细看一下来路春色,总是无心。
  青州城进去得挺轻易。清明节还没到,路人脸上俱带着些断魂的苦楚。往哪里寻和尚与武松?花荣淡淡地进一家小酒馆,对着脱落的墙吃那一壶酒,两斤牛肉。繁华地段有一座好茶楼,茶楼里来往的都是较宽裕的客人,其中多有些与官府行走的,喜欢在喝茶时扯许多杂话。必然扯到秦明身上,先设法探听些底里再说。现在,先找一处偏僻的客舍过了此夜。正在盘算,几个赖汉闲聚在这店里一边分一坛酒,一边嚼花生米嚼得叽咂响下酒,却在说一名和尚。一个道:“这野和尚,同这许多丫头睡觉,岂不快活死了!”一个狎笑道:“他那两三百斤的身块,却不要将小娘们压死。”一个又道:“那地方着实废弃得没人去了,除却我几个,没人晓得有这样一个淫棍和尚。”“我昨日确是透过门板偷看个正着,这胖和尚身上刺了许多纹身,脱得上半身精赤软条条躺在娘们中间,那些娘们没一个吭声,想是胡天胡地干得没边,都泄软了。”那一个方罢,前个道:“其中有个女子确乎象是我前街的皮匠家的,正听说六七日前他丢了女儿,若这和尚是个拐子,如何还不远走?”却有人聪明道:“他自有同伙,还不曾会合,我等也不要去报官,只是将那和尚围住,叫他分我们六成,众娘们让咱哥几个玩个痛快,嘿嘿,岂不从没有过的快活!”那一人又担心道:“但凡和尚都有些邪术,他又带着老粗一根禅杖并好亮一对滚刀,莫不是杀人不眨眼的大盗!”多数人嘲笑他道:“我这边这许多人,怕他个鸟!便他真杀惯了人,待他半夜里身子虚了熟睡之时,我等一拥而入先抢了凶器,看他如何应付!”这几个泼皮商议得得意,酒也已喝光,便将坛子扔在地上打得粉碎,店主老汉:“逆子,畜生”跟出去骂,花荣无意得到这一条线索,怀疑莫不就是“五台山”的智深?不肯放过,急急丢下酒钱,跟了出去。
  对这伙泼皮不能跟得过紧,两次失了踪迹,幸而一询问满街人都认得他们,指明方向。跟到一个荒草岗子下头,围着死气沉沉一条浅河,那几个人没了踪迹。太阳看看归山,月亮便要接班。捱了一阵,听不到动静,独自作闲人散步之样,越河涉荒,有些断壁残垣痕迹。想是原有十余户人家,不知为何都迁走了,但能移搬者都搬掉了,只剩孤零零一座文庙。那扇破门实实掩住,里头莫非就是和尚共一批来路不明的女子?正是看个明白,十余步外一伙人压低行音,有的手里正啃着骨头。绕着树丛到他们后头,其中一个肩上披条狗皮,正低骂道:“这一只瘦狗!身上没几块肉,却是凶得可以,咬了老子三口!”
  却道:“那和尚莫非正在干事,正好捉他个不进不出!”喝斥道:“噤声!且待我去打探仔细。”折回来道:“没甚声息,黑咕隆咚连火也不点了。才不过戍时两刻,哪有这么早便睡,莫不是人已走了?”一并过去看个究竟。推门,运死了劲也推不开,拿火把去照,才知一棵大树顶在里头。从门缝里细看了跳起来喜道:“好标致的脸庞,娘们却都还在!”一个个喜得心痒难搔,便拿斧头砍那门板,想要砍一个洞钻入。正这时,皂衣僧鞋,面圆耳大,膀阔腰雄的刚性和尚大踏步走回,喝道:“鼠辈作死!”
  几个泼皮一拥而上,结果可想而知。这和尚叠罗汉一般,这几个撮鸟扔出老远,叠在一片地上,乱哼乱动亲近个痛快。只见他走到门前,轻轻推得两推,进去时大树将门板压破。智深和尚便将大树放下,走出来,做出惊天动地的举止来,瞅中一棵碗口大杨树,两手上下攀住了,略运一口气,那腰向前一趁,一棵杨树连根拔出泥土。智深便扛着这树,送入破庙中去。众泼皮吓得惊呼不迭,急走时头碰头,脸撞脸,又撞落些牙齿,挤扁了耳鼻,压歪了嘴。这胖大和尚乘着月色再看稳一棵略细些树,同样轻省省拔了出来。弄到庙中,并不见得费力。将门掩上,也不靠这破门,只管用三棵树竖放了挡住进出。看得花荣目瞪口呆,想起和他叙话了。他里头已点旺了火,凑过树缝,胖和尚赤条条打起呼噜,左右各躺着不同衣色数名女子。
  这“花和尚”,不知搞什么名堂!一箭射入到房梁上,那响声算是报个信儿,这和尚闻声惊跳起来,举禅杖抢出,喝道:“哪来的强人敢来张我!”花荣方自展出身形,尚未开口,和尚一禅杖打来,花荣只得陪他斗上十数回合。与上次一样,他那禅杖非但力道沉猛,更兼快中带奇,花荣已气促心跳,处于下风。
  和尚却不乘胜进击,反跳出圈来问道:“你这个也不是等闲手段,报上名来给洒家听听。”花荣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大师也曾指教过在下,我叫花荣,是这青州境内‘清风镇’人。”这和尚“啊呀”一声,“原来你便是‘小李广’花荣,洒家不日前听武二郎提起,你端的是好汉子。洒家原想即日到‘清风寨’会你,避掉那纠缠许多日的麻烦。孰知走在路上,方向搞反,却又为一桩恶事绊住。”
  
  当下共同走入破庙,庙中香火早绝,香案什么的都被人搬了去杂用掉了,孔圣人塑像孤零零却不失风范和蔼地看着他们,十二三个女子,睡得正酣。点着一堆火外,还有几大罐水,一些米饭团烧饼之类的干粮,另外一大葫芦酒,纸包着几斤牛肉少不了放在地面。智深道:“你看这些有多大?”花荣粗看她们胸脯成熟,面色鲜红,道:“都有十五六岁吧。”智深道:“不然,其中最大的不过十二,小的却只九岁。”花荣深吃一惊,仔细去瞅,果然眉目间尚有幼稚无邪之气,有的分明身材还嫩小,却又发育出成年特征了。智深道:“洒家与你喝几斤酒,慢慢叙说。”
  智深道:“洒家姓鲁,本来叫做鲁达,因与西夏交战屡立战功,原本受老种经略相公推荐做个统制,因无闲钱送礼,只做了个提辖,又因那知府硬要诬良为盗,着我前去害人,洒家不听他调遣,他寻洒家晦气,吃我性发打得他重伤,不容于世。便到‘五台山’落发做了和尚,做和尚安守那三规五律,整日闷坐念经倒也罢了,吃不得酒,打不得架,洒家如何熬得住。悄悄溜下山来,继续喝酒吃肉,厮斗快活。山上着了一个师兄下山寻我回去,这师兄好生了得,洒家又不能落实与他动手,只好四下里闪避。这一个月洒家躲在城外‘饮马川’里打熬气力,那所在正是个热闹集镇。前几日重过青州,想是那师兄已然回去了。却被武二郎寻着,他是我做提辖时结交过的上好兄弟,只是不知我出家一节。便与我提到阿弟,并‘清风山’需要帮手一节,洒家闻说就去。一路上有个撮鸟故意指差方向了,正遇着两辆鬼鬼祟祟的马车,洒家初不在意,却又听见女人家厮喊,洒家心中起疑,截下这两辆马车,果然都是被拐卖的幼女。问起来,俱是青州城中住户,洒家便将她们送入城来安置于这破庙里。挨个问明住址,这两日四下里打听实了,明日便将她们各自送回。只有一节,这些女孩家整日只是沉睡,出落得远与年龄不符,洒家问起,方知俱是被喂过数天药的。洒家又不好多问,她们亦不知是谁人做的手脚,想是那人贩子急于赚黑心钱,将这些女子弄大了到妓院里多卖几倍银钱。若是有朝一日洒家揪出那幕后头目,怕不要一禅杖将他打成烂泥!”花荣听了和一声好,岂不正是刘高所做的好事?眼见这“花和尚”在左右幼女群中亦条条呼呼大睡,心中却毫无半点腌赞,又是好笑,又是钦敬,将那几坛子酒,交杯换盏喝了足有一个半时辰,各自醉过一宿。
  次日花荣便助这鲁智深,将十余个女子一一送回家中,忙了半日。午后到“东风客栈”去寻武松。“东风客栈”是城内最大的旅店,武松在二楼上房里已住了多时,只一问,便问出来。未曾上楼,楼上自下来了一男一女,那女子眉眼春娇,艳压街市,那男子雄伟昂扬,虎气逼人。这汉子自便是武松,女子分明正是叫做潘金莲的西门庆姘头。武松身披一领黑白间色新绣锦袍,头系一顶青纱头巾扎个角儿,显见都是新的。潘金莲手中拿着几桩旧的布衣帽,粘乎乎道:“兄弟只管穿着,若还合身,我那里尽可再为你挑买几件。这破了的旧衣,你既不肯扔掉,奴家少不得费些手脚为你洗净补好。”武松道:“嫂嫂这便走好。只武松那几句良言,你须早在心中权衡,那等奸商,不宜久处,日后说不得要受他连累个身败名裂。”潘金莲哪有一句听入耳去,反别有用意打他一个媚眼儿。武松在门边叹了声气,抬手又叫道:“明日上半天我等嫂嫂说话吧。”
  花荣拍了拍武松肩膀,他回头喜上眉梢,邀他到酒店里长坐。鲁智深已在彼处候着,三人拣一个角落,喝酒商议怎生救出秦明除掉那西门庆。武松摸了摸那新袍新巾,这哪里不是西门庆弄来的造孽财产?武松便扯脱了扔在一边,辩白道:“我那寡嫂实则不是水性女子,只是吃西门庆用手段钱财笼络住了。我劝过她多回,屡知会西门庆过份卑劣阴毒,久会必不善终,她妇人家短见见识不了。明日西门庆若在药铺里出没,索性一刀结果了他,我那嫂嫂断了来路,由她再改嫁良人吧。”说到“改嫁”,这打虎好汉眉目亦显出几分惘然。鲁智深道:“今日只管大碗喝酒,明日打入牢城营,厮杀个痛快。”秦明的问题固然棘手,酒却不能不喝痛快,尤其与这两位好汉谈些武艺豪情,指点江湖英雄,为那林教头惋惜,又为那仗义疏财,四海扬名的宋公胆哥哥叫几声采。着实痛快尽兴!
  次日卯起,花荣早早到了茶园子选了善听之座。陆续有诸色人等进来喝茶用起点心,其中好几位依稀认得,好在他们每每被熟人绊住,不曾留意着此人。这时撇入一个公人,几乎一半座上的人都站起与他招呼,他便是青州牢城营姓汤的节级。他来得正好,茶楼里的谈题每日都会重复,果然转到了秦统制身上。多数人叹息这样一条好汉如今落得妻离家破,好人真个混不久呀!和花荣这两日打听的大致相同,秦明入牢,他心爱的老婆却带着家资要改嫁给慕容超做第八房妾媵!都道秦明是条仗义疏财的好汉,惟独那汤节级道:“甚鸟好汉!如今到了我手里,还不是一般的孬样,在牢里连猫腻都流了好几大盘。这厮平日趾高气扬的,看见我们粗声大气。只以为自己是甚么了不得人物,知府相公如何会抬举他,到头来,不过是条听人宰割的狗,呸!他连狗都不如,做了多少年王八却蒙在鼓里,真个是天生的王八!”旁边人听了也不敢和他分辩。花荣当即定下计较就拿汤节级做文章,只管用大碗茶遮住脸,灌洗肠胃。
  
  又听众人说起另桩怪事,什么坐在府衙门口的和尚还不曾走。老成点的说道:“这和尚极是个好人,真个有菩萨心肠,本不干自身的事,自愿担着冲撞官府的罪过替孤儿寡妇们出头。”有人怪论道:“这和尚已是坐了三天三夜,粒米未进,几个官差依然近不了他身,莫非他乃是得了正果的罗汉来哉?”汤节级怪笑道:“世上偏有这等好管闲事的呆子!衙门里那两条大黄狗已馋得慌了,依我看不出今日,他就免不了做那狗嘴里的美餐了!”说罢也不付账,大摇大摆便晃出去,茶馆里的小二陪着笑脸相送。花荣要摸一摸他的门户,也跟出去,茶馆里又为频繁的人命案,少女失踪案喋喋不休。
  路过府衙,正对公堂那石阶下,拦着一个和尚。这僧人二目微暝,盘坐如松,清瘦的脸膛上已无血色,背上有平坦坦一个打包,身下放着一把铁伞。认得正是“五台山”下来捉鲁智深回去的智松和尚。那大槐树下一群妇孺带着泪痕呆坐,旁侧几堆百姓指指点点。汤节级走过去和那公差指手划脚,说什么怎么还不赶走,有碍观瞻之类。花荣也停下来听了个仔细,却是城中富商托镖号那些人护送一批贵货往大名府去,路过“赤松林”时,杀出一伙蒙面劫匪,将那伙押车的汉子杀得精光,物事自然抢空。富商便追究到各死者家中索赔,可怜数户老弱妇人,被搬光了财物,霸去了房屋,家资浅者,甚至要抢那妇人小孩去卖。告到官府,慕容知府认为富商所为合情合理,真个弄得呼天唤地,悲惨无比。这智松和尚路过闻知,先要说服那商人,却被乱棒打了出来,只好到这衙门跟前,三日未曾进食,以绝食之诚求知府明断。
  可想有何用处,两个公人互使眼色,又上前推搡喝道:“知府老爷便要来了,你休要惹得我们受责,再不滚蛋,打废了你!”一阵推拉,这和尚显见饥乏得坐不大住了,只是两个公人还是移不走寸毫,只见一对水火棍,当头就打,偏偏依然未打下时,两条棍都软垂下来,只见和尚手中抓住那伞,众人只是眼睛一花。慕容彦超今日要来坐堂,这些公差岂能让他依旧挡着大门,十几个公差一并出来,十几条棍不由分说,然则那铁伞舒张开来,转了两圈,十余人的棍子都持不住,何曾打中智松,手里家伙三旋四转,七坠八落。这些公人惊得后退,这叫“妖法、妖法!”却见府衙中走出一人,拍手叫道:“奇哉,奇哉!师父真神人也!”
  这个翩翩公子模样的正是高衙内!花荣心中雪亮,高世杰又看中这和尚身手,要利用他。果然高衙内圆场道:“不过区区六七百银子,何必弄成这般僵局?便由我拿八百两出来,列位良民赔给那刁商之后,多余的算是给死者的一点抚恤。”那群妇幼感激得涕泪交流,纳头便拜,高衙内支使人去拿银子,扶起智松道:“禅师请跟我里厢说话,禅师自名山宝刹而来,在下极要请教些见识。”智松以为他钦慕“五台山”名气,自是跟他进去。花荣心中一凛,这智松实是手段极高,连鲁智深亦自言远远不及,却不要受了这高衙内的笼络!那汤节级甚是扫兴地又走,自言自语道:“便宜了那和尚婆娘,可惜了八百两银子呀!这些公子哥儿,只晓得胡乱使钱,我们这等鞍前马后的辛苦,却从不周济周济。”看准他所 住的巷口,又到牢城营前拐了一圈,盘算而回。
  路过繁华街段,一应经商门面,俱不如一间药铺来得气派。看名目晓得是西门庆开的,武松已大早起身,要去结果了那奸商,却不知可曾遭遇得手。却分明不曾得手,西门庆正在这药铺里,市民眼下将一个衣着也甚光鲜的汉子踢下台阶,听分晓是这人也开药铺,有名的祖传秘方给妇人作调养的一等药丸叫做“养颜润身丸”的,据说可使女子容颜长驻,瘦弱者多服日见丰润,却给西门庆使甚伎俩弄到了配方,药铺里也自卖那丸卖得红火。那边掌家的慌忙过来看时,功效与自己那铺里的无二,又遭西门庆奚落。西门庆骗取的手法自然卑劣,乃是骗奸了那人爱妾才偷过来。西门庆将这人踢落到街心上,跳出来一剑指向他的咽喉,卖弄手快削光了他的眉毛,狂笑着领一伙帮闲到对面酒楼吃喝去了。
  见到鲁智深,武松不知下落。花荣很担心他着了西门庆的套路,细细寻防到他那嫂子潘金莲的居处。才自认下,西门庆后脚来,簇拥着进去了,西门庆指示手下的各自往药铺办事。已二更天,左右皆已闭户,却不妨有人深入蹲于纸窗之下,听些故事。
  花荣猜测武松是着了那淫奔妇人的道。果然,听听西门庆与潘金莲在夜半的房中私语些什么。潘金莲笑道:“我叫银儿唤他,他自然就来,我叫他吃茶,他怎会不吃?这死心眼的汉子,只管来撺掇我要我跟了他去,一心想谋害冤家你这条小命。若不是看你这阵子还算体贴,便任凭他拿你当大虫斩了!”西门庆哂笑道:“说什么顶天立地的打虎好汉,一颗贼心只要勾引他亲生嫂子私奔,你且不要发毒坏他性命,何不便用春药代替了麻药,休只管看他雄壮,何不试试他的床上伎俩,抵不抵得我的三成?”潘金莲啐他一口,“死冤家,你拿我当作朝东暮西的贱妇人吗?奴家虽然嫁过两个丈夫,却一向是守节无亏。这一辈子,心眼里装得下的着实只你这一个死相。”西门庆哈哈大笑,“死淫妇,女人跟了我,哪个不是死心踏地,终日绫罗绸缎,鱼翅海参,夜夜大呼称心,不是夸口,我西门庆胯间这条行货,便是你找一千个武二那样的水牛蛮汉,怕也杀不得那痒!”
  
  西门庆哂笑道:“说什么顶天立地的打虎好汉,一颗贼心只要勾引他亲生嫂子私奔,你且不要发毒坏他性命,何不便用春药代替了麻药,休只管看他雄壮,何不试试他的床上伎俩,抵不抵得我的三成?”潘金莲啐他一口,“死冤家,你拿我当作朝东暮西的贱妇人吗?奴家虽然嫁过两个丈夫,却一向是守节无亏。这一辈子,心眼里装得下的着实只你这一个死相。”西门庆哈哈大笑,“死淫妇,女人跟了我,哪个不是死心踏地,终日绫罗绸缎,鱼翅海参,夜夜大呼称心,不是夸口,我西门庆胯间这条行货,便是你找一千个武二那样的水牛蛮汉,也杀不得那痒!”
  西门庆又道:“这武松着实筋骨扎实,吃他一口活肉必定赛过一条黄牛,且不忙结果他,将他腌制在坛子里,一日割他大块肉下酒,必是远远胜过你那什么何首乌炖狗肉。”潘金莲失色道:“你真个要吃他的肉?”西门庆笑道:“淫妇你消耗我许多阳气,这武松正是上好的补品,难为你肯牺牲这小叔子,滋补了我,自然更快活了你。”潘金莲道:“你有八益丸,七损丸,补肾利窍丸,都是你药铺里的招牌品物,我锅中另行炖了淫羊藿煮的鹿肉,快别想着吃什么人肉,人肉是酸的。”西门庆眯着眼嘿道:“你却是错了,人肉非但不酸,委实好生甜润上口,若不信,跟着我吃一块,你不上瘾才怪。”潘金莲喃喃道:“你真个要坏他性命?他只管花心思要对付你,你要杀一百刀倒也杀得。然则你真个要吃他的肉?冤家,你休要吓唬我。我去铲一盆鹿肉给你下酒。”
  西门庆淡淡道:“去年一个名医说我阴阳俱虚,只管要我食补药补。却不知吃汤喝药,始终只能够补些已亏的缺损。天下佳丽,多不胜数,老子的钱财,也受用不尽,要想玩遍美女,又不伤损身子,并且能够夺气归元,还精补脑,延寿长生,妙哉,妙哉!”潘金莲不甚听得明白,却又听懂了一些,不悦地道:“你要弄那么多女子,却又将我置之何处?”她那似嗔似怨的眼神,懊恼疏远的态度,别具惹人狂怜的妩媚,西门庆月前见她如此慌不迭就要低声下气赔小心了,这一日早恍如不见,硬梆梆地道:“那条莽汉的躯骨,大有裨益,尤其有助我眼下的采补。淫妇,你莫不是舍不得他?”
  西门庆“淫妇长,淫妇短”的口气,显见得对这妇人竟是存心要鄙弃了,以往这淫妇的玩笑话,是在如火如荼,如融一炉的热烙下才会开的。以往西门庆嘻笑着说出“淫妇”二字,潘金莲会死力地去拔他的短须,西门庆会慌忙改口叫她“菩萨”,不过是十余天的差别,也难怪,潘金莲完全为西门庆所据有时,他很快要腻味了。这女人免不了颓然生悔,想要偷偷地放开另一个人,西门庆正美滋滋念到一个美妙的去处,拍案叫道:“刘高这厮,也真是个玩家,亏他有那好买卖!那座逍遥楼,他手里有几百只嫩白羊哩!”潘金莲听了更加另做打算的冲动。西门庆脸上的红光渐渐消散时,声调顿时柔和起来,“阿莲,你永远是我的心肝宝贝。别的女人,只配作我的肥料。惟独你,我舍得割自己的肉,方才不过是我吃些干醋,你倒真当真了?傻瓜。那条莽牛倒在里厢?且带我去张他两眼,痛踢他几脚,这厮真个逼得我好苦。”潘金莲顿时受宠若惊,哪里还有别的计较,心花怒放笑逐眉开着意噘着嘴顺情依凑道:“那呆牛,也活该!你要剁他卸他煮他煎他,都是他逼出来的,冤家,随你如何处置。只要你一直这般疼我,随你怎样。”
  西门庆浪浪地搂她捏她,女人一脸醉深,突的,潘金莲花容碎裂,西门庆也猛吃一惊。武松气流勃涨走了进来,闷闷阴道:“武二行走江湖多年,若是区区一碗蒙汗药都识不破,早已被人吃过百十回了。”手臂往面门一竖,那口刀射得四下里红烛惊闪,整间屋顿时充满寒煞之气。西门庆兀自悠然而坐,抚摸着胸前的玉佩。
  玉佩碎裂在地面,是被刀光给射断了红线,但一刀没砍中西门庆,西门庆亦已随候剑出鞘。这随候剑乃是雍容古雅的名剑,质地较武松手中的泼风刀好得多了。西门庆剑路展开却越发没丝毫雍容,诡异阴狠外,更多出些鬼祟荒寒,路数越走越邪。与武松的正气逼人恰成对照,斗了一二十合,那桌椅镜台纷纷遭殃,潘金莲蜷缩于角落,西门庆在斗室中飘忽钻隙,两番险些刺中武松。武松毕竟占了八成攻势,大展雄风,看看西门庆似乎气力不继,却又似气数悠长。
  这时候花荣与鲁智深破门而入,二人担心武松失手,堪堪赶来。西门庆见不是头,见机快极,借着鲁智深禅杖的推力向窗外飘去,武松紧迫一刀追及后心,却被他抓住个妇人作挡箭牌。武松出手收发随心,到底只点破些衣饰,落出一段奶酪般的酥胸,迟疑间西门庆已破窗逃走。
  武松第一刀缩回来是本能,第二刀刺出是理智与愤怒了。潘金莲什么也来不及说,也没得说,尽管眼中充满了悔悟与乞求,那一刀,毕竟扎进去了。
  一刀刺入,带着血抽出,女人,倒地惨叫,毙命。血中的桃花,是阳谷县初见时人面相映红的桃花,是青州一路偕行情调初起笑春风的桃花,是眉目挑挑为他斟酒炒小菜时飘忽的红裙,是为他缝补过冬衣物、为他织麻鞋时惹人怜的红酥手。英雄武松这一两年来或多或少的温柔泡沫随着红流飘去,潘金莲临死前衬着腰部,臀部劳损不堪的扫了两扭,其次才是捂那胸口的剧痛。她死时蜷起了两腿,似乎毕竟不忘在尘世间与西门庆淫浪时的快活。
  潘金莲死后很惨白的脸多少还有几分艳,武松诀绝地一挥刀,那颗头骨碌碌在地板上滚动,那龇牙咧嘴的头滚入柜下蛛网尘。武松兀自再一刀,竟剖开肚皮,那心肝肠胃铺了一地,无头尸身顷刻浸在那红白液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