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寒夜》:中国现代诗化小说的经典

作者:金立群




  由于寒夜作为一个中心意象在小说中取得主导地位,由于小说中的情节与人物关系设置围绕这个意象所创造出的“寒夜象征”,小说在信息发送上就产生了类似于诗歌的特点,即主要不是以大的情节和人物形象来传达明确的内容,而是通过这个中心意象以及围绕之的其它意象进行暗示,传达意味。比如前文所述小说开头的那个“双重复调”对心灵与世界之关系的暗示;比如说小说在结构上安排男女主人公分别出现在第一个场景和最后一个场景,让人感觉他们似乎在一条永远无法渡过的寒夜之河两岸遥遥相望,从而领悟到他们各自的孤独与心灵之间遥远的距离,这就暗示了他们彼此的感情实质。又比如小说中经常出现男女主人公独自一人在寂静的街道走,使我们可以体会到他们内心的寂寞,他们都渴望走出寒夜,却始终无法做到。那永远阴沉沉的白天与随时都可能因停电而熄灭的灯暗示了心灵对光明的渴望在黑暗面前的脆弱和那可以随时熄灭生命之光的命运的无常。小说第一节的结尾汪文宣在极度的身心疲惫中回到家,“没有关电灯”就“沉沉地睡去了”,暗示出他对寒夜、黑暗的恐惧与抗拒。汪文宣染上的肺结核,可以说是中国小说中人物的常见病。过去的小说安排人物得肺结核是侧重于这病有一点世纪末味道的颓废唯美色彩,比较雅。而这部小说却对它进行了令人产生恐惧感的详细描写,打破了病态美。然而作家这样安排还是有他的道理。这种病的特点在于让人慢慢地走向死亡。而这也正暗示了主人公对寒夜的独特体验和对自我命运的预感:它不同于凶狠的猛兽迅速将人吞噬,而是慢慢渗入人的精神和肉体,一点一点熄灭其中燃烧的生命火焰,给人带来长期的折磨。自我经过长期痛苦的挣扎,却始终无法冲破寒夜,最后还是要死。
  需要指出的是,《寒夜》所诞生的20世纪40年代,正是中国现代文学继“五四”后的又一次大反思的时代,一方面继续着“五四”以来新文学“感应世界思潮、注重人的意识现代化的历史进程”,另一方面又以更加成熟的心态看待传统文化,对其深层意蕴作新的探索,以期作为重塑民族文化品格的根。[6]当时以中国新诗派为代表,以西南联大为大本营的国统区大后方文化界掀起吸收西方现代文学思想、手法的又一次高潮,涌现出一批在探索民族生存境遇、挖掘个体人性内涵、综合吸纳民族的和西方的文化成果运用于创作等方面达到了新的高度的作品。《寒夜》成为这一创作高潮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巴金早年曾留学象征主义的发源地和中心法国,深受法国文学影响。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寒夜象征”正体现了对西方象征主义诗学的创造性借鉴。但同时,又表现出和民族传统文化的内在联系,显示出作家对中国古典文化与西方现代文学手法的双重借鉴和融汇。巴金的创作虽然有激烈反传统的一面,但其深层却有着与传统割不断的联系。即便如《家》,也在表达冲出旧家庭束缚之强烈愿望的同时,显现出与家庭割不断的血缘联系。而且其笔法亦多受《红楼梦》的影响。《寒夜》所创造的诗性意象和诗性暗示亦表现出与中国传统诗学的契合。
  意境是中国古典文学中抒情写意类文学形象的最高范畴,是一部作品作为经典存在的依据。宗白华认为,“意境不是一个单层的平面的自然的再现”,而是“从直观感相的模写,活跃生命的传达,到最高灵境的启示,可以有三层次”,“至于象征主义、表现主义、后期印象派,它们的旨趣在第三境层”。[7]以这样的视角来观照《寒夜》与寒夜象征,我们可以看出寒夜、冷寂的街道、阴沉沉的白天、昏暗的灯光、痛苦的喘气与咳嗽、吐出的鲜血等等都是以寒夜为中心的意象体系;在这些意象背后暗示出的主人公的寒冷、痛苦、寂寞、自我麻痹式的安慰与绝望这些相对具体的当下体验感受与生存状态则是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这是作品意境的第二层涵义。《寒夜》之感人肺腑、震撼人心的原因则在其中的言外之意上。巴金的作品永远针对着束缚人们心灵的无形之网。他的作品充满了作为个体的人的情绪、人格、存在与作为制度的已经生活化的“情绪、人格、存在”之间控制与反控制的斗争。这样的制度就是一张无形的网。它压抑着无形的感情。而要挣脱这无形的网,必须以同样无形的生命洪流与青春之火去冲破它、焚毁它。在他的“激流三部曲”等早期的作品中,越要挣脱,就越感到压抑,感到这张“网”的束缚令人窒息,于是最后在高潮中爆发:“挣脱”的力量压过了“束缚”的力量。而到了《寒夜》,外界的无形之网无形之黑暗最终阻滞了主人公的生命洪流,泯灭了主人公的青春之火。自我心灵在挣脱与束缚两种力量间斗争、反抗、压抑、屈服、毁灭的过程正是《寒夜》所创造出的意境的言外之意。它是具体的、静的感官印象、心理感受、生活场景这些“有”背后的“无”,是“存在的生命”背后“生命的存在”,是静的生存状态背后动的生命姿态。它无形无象又无所不在,蕴于“有”之中,是真正的本体,它超越了具体的“有”而又包容“万有”。即便我们不再面对寒夜,即便我们不再生活于寒冷、痛苦、寂寞、自我麻痹式的安慰与绝望这些相同的生存状态之中,只要我们还没有获得彻底的自由,我们的心灵就始终需要在束缚与挣脱之间选择、挣扎。这就是《寒夜》作为中国现代诗化小说的经典所带给几代读者的意义和价值,也是“寒夜象征”所最终指向的康德所说的有别于客观普遍性的“主观普遍性”。
  在这个象征结构与意境中,巴金显示出了他的人道主义精神。这种精神不是我们一般所理解的对小人物的同情与关怀。一个人并不是天生的懦夫,汪文宣曾树生的过去也许就是《家》里冲出家庭寻找新天地的觉慧、觉民、淑英们。是他们在束缚与挣脱间的徘徊、犹豫、软弱、动摇、崩溃这一系列心灵过程把他们自己变成了悲剧人物。“寒夜”作为他们的主观宇宙是一个必须超越的对象。“人是靠追求超越的目标才得以存在”,“我们必须提醒人除了他自己外,别无立法者;由于听任他怎样做,他就必须为自己作出决定……必须始终在自身之外寻求一个解放的……目标,人才能体现自己真正是人”。[8]这个悲剧强调行动与选择的重要,接近于存在主义,表达出人必须为他的心灵在束缚与挣脱间选择挣脱,选择超越的思想,这正是其人道主义精神的真正所在。
  在《寒夜》对中西诗学的双重借鉴中,“寒夜象征”与“寒夜意境”一方面扬弃了西方象征主义诗学中“超验本体论”的超验属性,将表现本体由神秘的观念性本体世界转移为感性生命体验中当下此在的流动的心灵;另一方面又在意境风格上与中国古典诗学的相应传统有所区别。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寒夜这样一个意境从未有过如此丰富的多重意蕴,也从未与个体的生命体验有过如此紧密的交融。从《诗经》中的“嘒彼小星,三五在东”,到《古诗十九首》中的“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到《短歌行》中的“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到《咏怀》中的“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帏鉴明月,清风吹我衿”,到《鸟鸣涧》中的“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到《雨霖铃》中的“杨柳岸,晓风残月”等等有关寒夜的诗歌,或是把寒夜作为一个时间概念,或是重点写夜下具体的景物,或是以寒夜暗示自我的心绪。寒夜虽然有凄清幽冷之处,却与主体处于和谐状态,其普遍的审美特征是单纯、静谧、空灵、幽深。而《寒夜》中的“寒夜意境”虽然也包含了以上部分涵义,但有很大的不同,它是冷酷的、无法摆脱的,压抑着主体,与主体处于冲突之中。《寒夜》中的意象与意境营造在继承古典文学传统的同时也显示出审美风格的现代性转变,即由单纯美转向深刻美,由和谐美转向扭曲美,由亦真亦幻的空灵美转向此岸世界的真实美。
  《寒夜》是中国现代诗化小说的经典,它创造了独特的“寒夜体验”,由此出发,构建作为文本中心的“寒夜意象”,并最终上升为“寒夜象征”与“寒夜意境”。然而不少文章在谈及鲁迅、废名、沈从文、冯至、汪曾祺等人小说的诗化特征与由此形成的风格脉络时,却遗忘了《寒夜》。我认为,诗化小说可以有两种类型。一种类型可以说是诗的小说化,如鲁迅的《社戏》、萧红的《呼兰河传》,基本上没有什么连贯的情节,大段大段地写景、状物、造境,实际上是扩大的诗;另一类偏重在小说的诗化,一方面还保留着通常的人物、情节、矛盾冲突,同时又将它们置于一个中心意象或情绪的统率之下。《寒夜》属于后者,郁达夫的小说也是如此。沈从文则两类兼而有之。这两种类型的共同点就是都必须以生命个体的当下感受体验为出发点,由此还不同程度地包含了对现实世界的排拒与疏离。因此,研究诗化小说的意义不仅仅是对作品进行重新整合与分类,也不仅仅是单纯的研究对象的转移,它还意味着对文学的新的阐释方法和再认识。
  
  注 释:
  [1]转引自曼生:《别了,旧生活!新生活万岁!—评巴金的〈憩园〉》,《巴金作品评论集》第327页,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12月第1版。[2]参照朱光潜:《西方美学史》第35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11月北京第2版。[3]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周煦良译,《萨特哲学论文集》第123页,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4月第1版。[4]同注[3],第134页。[4]王国维:《人间词话》第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12月第1版。[5]黑格尔:《美学》第二卷第10页,商务印书馆1979年1月版。[6]参见黄曼君:《民族新文学性格的重塑和再造——浅议四十年代文学现代化、民族化的历史进程》,《双子星座——鲁迅郭沫若与新文学主潮》,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9月第1版。[7]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艺境》第7-8页,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10月第1版。[8]同注[4]。
  

[1]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