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中美两篇高考满分作文比较
作者:许国申
注:SAT写作考试的评分者包括经验丰富的高中教师,大学里教授英语、写作、语言艺术的老师,以及所教学科涉及大量写作的其他学科教师。评分者依据评分规则和范文进行评分。每篇文章由两位评分者单独打分,分值在1-6分之间,6分为最高分。
以上评述表明,中美两国教师对待高考作文有完全不同的评分标准。中方强调辞藻,欣赏技巧,鼓励炫耀,唆使媚悦;美方欣赏知性,强调理性,强调个性,尊重独立人格。
从作文内容看,美国学生的作文也相当“另类”:开篇就说“本人玩世不恭”——文中的观点不符合社会主流意识——“纪实性的电视节目都在告诉我们金钱与荣誉的重要性”,而这位考生偏说“不”;其论证自己观点的理由之一可以“活得更长”,这也可能不符合大多数阅卷老师的价值观。然而,美国的阅卷老师能够理解,能够宽容,他们对该文给予高度的赞赏,并给了它满分。由此可见,这位美国考生是幸运的——当然幸运的不会只是他一个人。与之相比,我们中国考生中的“另类”作文的命运可谓一在云霄,一在尘泥:零分!不但“杀鸡”,还要“吓猴”(拿它示众):谁如果再“另类”,格杀勿论!——而且年年如此。本意当然是想斩尽杀绝,可结果总与愿望相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教师能奈其何?
无庸讳言,美国考生中的“另类”,在美国教师看来,表现是极其自然的,平静的,习以为常的,因此,阅卷老师不会受到刺激;而中国考生中的“另类”则气盛言过,其语言、手法或夸张,或反讽,字字讥刺,句句“幽默”,如匕首,似投枪,刺你“没商量”(这实际上也是晚清谴责小说以及鲁迅杂文的传统);社会主流意识和阅卷老师的权威受到公然的挑战,阅卷老师往往受不了,所以就以打零分作为报复。显然,美国的考生考官都是理智的,明智的,而中国则多发泄意气,感情用事,考生如此,考官也不见得更富理性更有涵养。因此,假如让美国教师评中国的零分作文,决不会给零分——在他们的规则里,只要不离题,就不能给零分,反而极有可能给高分;假如让美国教师来评中国的满分作文,很可能有一半以上不会满分,有的甚至会在及格线以下。反之,如果中国教师评美国的满分作文,肯定会把其中的一大批(甚至绝大多数)降级。这是必然的,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些作文都缺乏文采。
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反差?原因有历史的,也有现实的。
从政治背景看,中国有两千多年封建专制的历史,政治专制思想根深蒂固。唐代朱庆余的《闺意献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正是这种意识形态的反映。尽管历史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但是,无论是人们的意识形态,还是社会现实,当年为鲁迅先生所痛斥痛恨的“主子”们还是在拿“主子”的架子,“奴才”还得奴颜婢膝,低声下气地过日子,考官与考生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种暧昧的“婆媳关系”,甚至是主子与婢女关系——名师们那些洋洋洒洒的高考作文指导大作就是明证;容不得反社会主流意识的作文,也是这种社会现实的一面镜子。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掌握阅卷大权的教师总是“站在时代的高度”,凭着一种强烈的“对社会负责的政治责任感”来制定评分标准,强化“主题”的正统性和重要性,并按这个标准“严格把关”;而一般教师,按既定“评分标准”评分已是“轻车熟路”,一看见“另类”作文,大笔一挥:零分!既省时又省事,何乐而不为?当然,争论总还是有的,但“小巫”终究斗不过“大巫”,更何况大多数“小巫”还站在“大巫”一边。美国是世界上最早进入民主社会的国家,尽管还是“资本主义”的,但他们的教师不必像我们这样有强烈的“政治责任感”,他们可以淡化意识形态,严格从学科、学术的角度去评分。
从文化背景说,中国是一个具有几千多年文明发展历史的古国,有着丰富的传统文化积淀。这些文化积淀,有精华也有糟粕。从源头说,有《诗经》的现实主义,《离骚》的浪漫主义;发展到后来,有追求形式美的赋体,也有讲究“筋骨”的桐城派散文。从屈原到司马相如到王勃,文采一脉,源远流长,深受历代文人嗜爱;而从《诗经》到古文运动到桐城派,质实一脉,同样香火庚续,绵延不断。梁实秋说自己的文章“还有一点硬朗挺拔之气”,应该归功于当年的一位国文老师(梁实秋《我的一位国文老师》)就是一例。只是在文人中,前者更有市场,更旺人气,往往形成强势,使后者不敌。下面一则笑话就反映了这种状况:
熙宁(宋神宗年号)未改科(改革科举考试)前,有吴俦贤良为庐州(今安徽合肥)教授,尝诲诸生作文须用倒语,如“名重燕然之勒”之类,则文势有力。庐州士子遂作赋嘲之曰“教授于庐,名俦姓吴,大段意头之没,全然巴鼻(来由)之无。”——《一杯沧海》正是“沧海一杯”的倒语,而且整篇文章也是“大段没意头”、“全然无巴鼻”的标本:历史何其相似乃尔!
这类笑话很多。据《耳谭》载:
“太监府有历事生,遇大比,亦是本监考取,类送乡试。一珰(珰,宦者冠饰,这里借代宦者)不深书义,曰:‘今不必作文论,只一对佳者便取。’因出对云‘子路乘肥马’。诸生俯首匿笑,一黠者对云:‘尧舜骑病猪。’珰大称善。”——《一杯沧海》不也是因为文理不通的排比、博喻受宠么!
自古考官多迂薄,从来黠者总先登,难怪饱学之士再三感慨:“衡文者,知文章为何物?掌铨者,又知人才为何物?”
古往今来,科举取士几乎都以文采为重,究其原因,主要可能是历代“教授”多为浅薄迂腐的“准才子”、“准专家”之故。这些“准才子”、“准专家”对八股文以及华丽的词藻有一种特殊的偏嗜,他们按自己的偏嗜取文,结果当然只能是“谬种流传”,“遗害无穷”了。如果是让王勃之类的真才子来评卷,我想他们一定不喜欢作假卖弄的文采;如果是让叶圣陶、吕叔湘这些真专家来评卷,我想更不会给那些作假卖弄“文采”的作文以满分。而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历史比我们年轻得多,在他们的历史文化中,没有像我们这样卖弄“文采”的传统,这用不着我展开论述。所以,美国教授对中国留学生缺乏理性的写作极不满意:“动不动就抒情”[见《语文学习》(20006,7-8)孙绍振《感性命题和智性潜在量问题——评2006年高考作文题》]。
汉语是中华民族的瑰宝,中华民族的骄傲,但从另一个意义上说,它又是中国一代代学子的桎梏和裹足布。繁难的字形,繁多的字义,繁复的字音,……无不折磨着读书人。十来年的读书时间,大量地花费在这一类令人困苦的辨别记忆之中。正如我刚在《致徐江老师的公开信》(见2006年第10期《语文教学与研究·教师版》)引用过的南翔先生的《如鲠在喉两则》中所说:学生“考后即忘”,“既不增加知识量,又没有应用价值,十足的浪费时间”的内容,充斥着作业和试卷。这些“学了没有用,算不得知识的‘知识’,既浪费学生时间,又浪费学生脑力与目力”。(1998年5月号的《随笔》)除此之外,还有没完没了的“阅读分析”,把很多似是而非的东西硬塞给学生,把学生引进连教师自己也走不出来的“迷宫”;更有写作中没完没了地传授写作“秘诀”的“辅导”,加之以高考作文的“导向”,把学生的天足裹成“三寸金莲”。——你说中国的学子能不苦吗?吕叔湘先生曾提出中国语文教学效率为什么居低不高的疑问,我看其根本原因就在这里。
——好像又扯远了,还是言归正传:真希望高考中“另类”作文打零分的历史就此画上句号;真希望还中国学子以天足,与美国学子一样自由竞跑!
许国申,男,中学语文教师,现居浙江东阳。